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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夜航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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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個號叫作鳴山的,是我們同高祖的族叔,曾經在水師學堂當過一時的學生,記得幾句「喝茶抽煙」的英語,與封燮臣或者還是同年,其時在宋家漊的北鄉義塾改作學堂,請他去當教習,我便請他給我與封君連絡。七月十八日下午同鳴山至昌安門外趁陶家埭埠船,傍晚至宋家漊,次日往直樂施會見封燮臣,約定廿九日一同啟行。封君是水師學堂管輪班學生,於今年畢業,所以搬家前往南京,同去的有封君母親,封君的兩個兄弟,此外還有一位女客,仿佛說是表姉,大約是個寡婦,也隨同前去。廿八日仍同鳴山至宋家漊,次日上午至直樂施封宅,下午趁姚家埭往西興的航船,日記裡記著傍晚至東浦,黃昏至柯橋,夜半至錢清看夜會,天氣甚冷遂睡。 在這裡我須得來把埠船與航船的區別講一講。紹興和江浙一帶都是水鄉,交通以船為主,城鄉各處水路四通八達,人們出門一步,就須靠仗它,而使船與坐船的本領也特別的高明,所謂南人使船如馬這句話也正是極為確當的。鄉下不分遠近,都有公用的交通機關,這便是埠船,以白天開行者為限,若是夜裡行船的則稱為航船,雖不說夜航船而自包含夜航的意思。 普通船隻,船篷用竹編成梅花眼,中間夾以竹箬,長方的一片,屈兩頭在船舷定住,都用黑色油漆,所以通稱為烏篷船,若是埠船則用白篷,航船自然也是事同一律。此外有戲班所用的「班船」,也是如此,因為戲班有行頭傢伙甚多,需要大量的輸送地方,便把船艙做得特別的大,以便存放「班箱」,艙面鋪板,上蓋矮矮的船篷,高低只容得一人的坐臥,所以乘客在內非相當局促的,但若是夜航則正是高臥的時候,也就無所謂了。 紹興主要的水路,西邊自西郭門外到杭州去的西興,東邊自都泗門外到寧波去的曹娥,沿路都有石鋪的塘路,可以供舟夫拉纖之用,因此夜裡航行的船便都以塘路為標準,遇見對面的來船,輒高呼曰「靠塘來」,或「靠下去」,以相指揮,大抵以輕船讓重船,小船讓大船為原則。 旅客的船錢,以那時的價格來說,由城內至西興至多不過百錢,若要舒服一點,可以「開鋪」,即攤開鋪蓋,要占兩個人的地位,也就只要二百文好了。 航船中乘客眾多,三教九流無所不有,而且夜長岑寂,大家便以談天消遣,就是自己不曾插嘴,單是聽聽也是很有興趣的。十多年前做過《往昔三十首》,裡邊有一篇《夜航船》,即是紀念當年的情形的,今抄錄於後: 「往昔常行旅,吾愛夜航船。 船身長丈許,白篷竹葉苫。 旅客顛倒臥,開鋪費百錢。 來船靠塘下,呼聲到枕邊。 火艙明殘燭,鄰坐各笑言。 秀才與和尚,共語亦有緣。 堯舜本一人,澹台乃二賢。 小僧容伸腳,一覺得安眠。 晨泊西陵渡,朝日未上簷。 徐步出鎮口,錢塘在眼前。」 我這裡又來引一段古人的文章,來做注腳。這是出在張宗子的《瑯嬛文集》卷一的《夜航船序》裡,文云: 「昔有僧人與士子同宿夜航船,士人高談闊論,僧畏懾,拳足而寢。僧聽其語有破綻,乃曰,請問相公,澹台滅明是一個人,是兩個人?士子曰,是兩個人。僧人曰,這等,堯舜是一個人,是兩個人?士子曰,自然是一個人。僧人乃笑曰,這等說起來,且待小僧伸伸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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