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周作人 > 知堂回想錄 | 上頁 下頁 |
二六 脫逃 |
|
魯迅在《朝花夕拾》的一篇《瑣記》裡,說他的想離開紹興,乃是「衍太太」所逼成的,因為她最初勸導他偷家裡的東西,後來又造他的謠言,使他覺得家裡不能再蹲下去。但是我卻是衍生所間接促成的。本來衍生和衍太太的不正當的結合,雖然由曠達的人看去,原算不得一回什麼事,因為本家的房份遠了,與路人相差無幾,但到底是「有乖倫常」,至少也是可笑的。介甫公對於這事很是不滿,不過因為事屬曖昧,也只好用他暗喻的方法,加以諷刺,於是有在堂前講《西遊記》的事情,據族叔官五(別號觀魚)所記,所講的是豬八戒遊盤絲洞這一節,這故事如何活用,我因為沒有聽到過,無從確說,但總之是諷刺他們兩個人的。雖然明知他們是怎樣的人,而獨深信他們的說話,這實在是不可理解的一個矛盾。 但是我想從家裡脫逃的原因,這還只是一半,其他一半乃是每天上街買菜,變成了一個不可堪的苦事。每天早起,這在我並不難,就是換取了九十幾文大小不一的銅錢,須得摻雜使用,討價還價的買東西,什麼四兩蝦,一塊胖頭魚,一把茭白,兩方豆腐,這個我也幹得來,雖然不免吃虧,但是買了回來祖父看了,總還說是要比用人買的更是便易,所以在這些上面都沒有什麼困難。其最為難的是,上街去時一定要穿長衫。早市是在大雲橋地方,離東昌坊口雖不很遠,也大約有二裡左右的路吧,時候又在夏天,這時上市的人都是短衣,只有我個人穿著白色夏布長衫,帶著幾個裝菜的「苗籃」,擠在魚攤菜擔中間,這是什麼一種況味,是可想而知了。我想脫去長衫,只穿短衣也覺得涼快點,可是祖父堅決不許,這雖是無形的虐待,卻也是忍受不下去的。 我想脫逃的意思是四月裡發生的,在祖父回家後剛兩個月的時候,我就寫私信給大哥,「托另圖機會,學堂各處乞留意」,這是四月初四日的事情。本來祖父是贊成各種職業,他認為讀書不成,倒不如去學做豆腐,還可以自立,見於他所著的《恒訓》。他在己亥年十二月十八日給我的信,有過這樣的話: 「杭省將有求是書院,兼習中西學,各延教習,在院諸童日一粥兩飯,菜亦豐。得考列上等,每月有三四元之獎,且可兼考各書院。明正二十日開考,招儒童六十人,如有志上進,盡可來考。」可見他對於學堂也是贊成的,他的愛子長孫都已在南京,而且認為考求是書院,亦是有志上進的表示呢。儘管如此,不過當時我如提出此種要求,倘或他覺察了我想脫逃的意思,那也可能不許可的,因此我不敢來直接請求,寧可轉彎抹角的去想辦法,叫南京方面替我說話,那就可以保險了。 過了兩個月的光景,南京的消息來了,最初乃是伯升來的信。五月廿六日記項下云: 「廿六日,小雨。下午升叔來函雲,已稟叔祖,使予往充當額外學生,又允代繳飯金,其意頗佳。」伯升已在水師學堂四年,現為二班學生,其三班則稱額外生,最初一年須自備伙食,其時有同族叔祖在那裡當國文教習兼管輪堂監督,信中所說的便是這人。再過了半個月,得到大哥來信,事情更是具體化了。日記裡說: 「十二日,晴。下午接大哥初六日函,雲已稟明叔祖,使予往南京充額外生,並屬予八月中同封燮臣出去。又附叔祖致封君信,使予持函往直樂施(地名)一會,托其臨行關會。」脫逃的計劃既已成功,現在只等實行罷了。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