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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避難


  第二次風暴已經到來了,小孩們卻還什麼都不知道,仍然遊嬉著。直到得一天,大約是七八月裡,母親把我們叫去說,現今到外婆家住幾時,便即動身,好在時間不會很長,到那時候就會叫回到家裡來的。這樣便開始了避難的生活了。

  外婆家原來在安橋頭,大概自從外祖父魯晴軒公中舉人之後,嫌它太狹窄,便遷居皇甫莊,典了範姓的半所房屋,這個范姓便是有名的《越諺》的著者范嘯風,名寅,別號扁舟子的便是。那時外祖父已經去世,只剩外祖母在,此外是母親的一兄一弟,大舅父號怡堂,小舅父字繼香,都是秀才,住在家裡。大舅父生有子女各一,小舅父卻只有四個女兒,因此我們兩個人都只好交給大舅父,但因為沒有地方歇宿,所以又把我送給小舅父處的老僕婦,通稱塘港媽媽,(媽媽者猶上海稱娘姨,)叫她帶領我睡覺。

  這是在一間寬而空的閣樓上,一張大眠床裡,此外有一個朱紅漆的皮制方枕頭,最特別的是上邊鏤空有一個窟窿,可以安放一隻耳朵進去,當時覺得很有趣味,這事所以至今還是記得。我大約向來是夠渾渾噩噩的,什麼事都記不清,十歲以前的事情至今記憶的很是有限,只是有一件事卻還記的很是清楚。這便是到了那時候還要「溺床」,(見劉侗著《帝京景物略》,)在夏天的早朝起來,席子有一兩回都溺得很濕的,主客各不說破,便自麻糊過去了。

  這閣樓上只是晚間才來,在白天裡是在大舅父那邊,怎麼樣的混過一天,回想起來什麼都不記得,這也可見渾噩之一般了。但是也有零星的記憶可以一說的事。大舅父是吸雅片煙的,終日在床上,帳子放了下來,經常很少見他的面,但見帳內點著煙燈,知道他醒著,便隔著帳子叫他一聲算了。我只記得在他那裡,有很希奇的一隻燒茶的爐子,大抵也只是黃銅所做的,但奇怪是用紙煤燒的。這是一種用「煤頭紙」折成的長條,據說燒十幾根紙煤,一小壺水就開了。這不曉得叫做什麼爐,(不是神仙爐吧,)我時常看表姊珠姊姊在那裡折這種細長條的紙煤。

  在大舅父臥房間壁的一間屋內,是我們避難時起居之處,魯迅便在那裡影寫《蕩寇志》的插畫,表兄紳哥哥也和我們在一起,有時幫助了寫背面題字,至於圖畫則除魯迅之外,誰都動手不來了。《蕩寇志》是一部立意很是反動的小說,他主張由張叔夜率領官兵來蕩平梁山泊的草寇,但是文章在有些地方的確做得不壞,繡像也畫得很好,所以魯迅覺得值得去買了「明公紙」來,一張張影描了下來。此外也是在這間屋裡,我們初次見到了石印本的《毛詩品物圖考》,後來魯迅回到家裡,便去搜求了來,成為購求書籍的開始。這是日本岡元鳳所著,天明四年甲辰(一七八四)木板刊行,雕刻甚精,我曾得有原本一部,收藏至今。

  總而言之,我們在皇甫莊的避難生活,是頗愉快的,但這或者只是我個人的感覺,因為我在那時候是有點麻木的。魯迅在回憶這時便很有不愉快的印象,記得他說有人背地裡說我們是要飯的,大概便是這時候的事情,但詳情如何不得而知,或者是表兄們所說的閒話也難說吧。但是我們皇甫莊的避難也就快結束了,大約是租典的期限已滿,屋東要將房屋回收的關係吧,所以小舅父搬回安橋頭老家去,大舅父一家人遷居小皋埠,我們也就於癸巳(一八九三)年底一同搬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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