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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日記抄(2)


  這時候有一件很可笑的事,這便是關於義和團事件的。五月中起就記有這類的謠傳,意思是不但贊成而且相信,書眉上大寫「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等文句,力主攘夷,卻沒有想到清朝也就包括在內。至辛醜正月始重加以刪改,對於鐵路枕木三百里頃刻變為桴炭的傳說不再相信了,攘夷思想還是仍舊。八月往南京,讀了《新民叢報》和《蘇報》等以後,這才轉為排滿。入學的事情今從第六七兩冊抄錄幾條於下:

  「八月初一日,晨小雨。至江陰,雨止,過鎮江,上午至南京下關。午抵水師學堂。」

  「初九日,晴。上午點名給卷,考額外生,共五十九人,題為『雲從龍風從虎論』。」

  「十一日,晴。下午聞予卷系朱穎叔先生延祺所看,批曰文氣近順。所閱卷凡二十本,予列第二,但未知總辦如何決定耳。」

  「十二日,陰。患喉痛。下午錄初九日試藝,計二百七十字,擬寄紹興。」

  「十六日,晴。出案,予列副取第一。」

  案其時正取一名,即胡韻仙,詩廬之弟,副取幾人則已不記得了。

  「十七日,晴。覆試,凡三人,題為『雖百世可知也論』。」

  這兩個題目真好難做,「雲從龍」只寫得二百餘言,其枯窘可想,朱老師批曰近順也很是幽默,至於「雖百世」那是怎麼做的簡直不可思議,就是在現今試想也還不知如何下筆也。但是查日記於九月初一日掛牌傳補,第三天就進館上課了。功課的事沒有什麼值得說的,一個月後考試漢文分班,日記上云:

  「十月初一日,禮拜一,晴。考漢文作策論,在洋文誦堂中,兩點鐘完卷,題雲——問孟子曰,我四十不動心,又曰,我善養吾浩然之氣,平時用功,此心此氣究如何分別,如何相通?試詳言之。」

  「初七日,禮拜日,晴。午出初一所考漢文分班榜,計頭班二十四人,二班二十八人,三班若干人,予列頭班二十名。」

  考入三等的人太多,可知高列者之容易僥倖,不過我總覺得奇怪,我的文章是怎麼胡謅出來的,蓋這回實在要比以前更難了,因為《論語》《易經》雖不比《孟子》容易,卻總沒有道學這樣難講罷。此心此氣究竟怎麼一回事,我至今還是茫然,回憶三十五年前事,居然通過了這些考試的難關,真不禁自己嘆服也。

  在校前後六年,生活雖單調而遭遇亦頗多變化,今只略抄數則以見一斑。壬寅年日記中云:

  「正月初六日,晴冷,春風料峭,刺人肌骨。上午獨坐殊寂寞,天寒又不能出外,因至桅半探鵲巢,大約如鬥,皆以細樹枝編成,其中頗光潔,底以泥雜草木葉煉成者,唯尚未產卵。鵲在旁飛鳴甚急,因舍之而下。下午看《時務報》。夜抄梁卓如《說橙》一首。」

  「初七日,晴。上午釘書三本。夜抄章太炎《東方盛衰論》一首。九下鐘睡,勞神不能入寐,至十一下半鐘始漸靜去。」

  「七月十四日,禮拜日,晴。下午閱梁任公著《現世界大勢論》一卷,詞旨危切,吾國青年當自厲焉。夜閱《開智錄》,不甚佳。夜半有狐狸入我室,驅之去。」

  「八月初一日,禮拜二,陰雨。洋文進二班誦堂。下午看《泰西新史攬要》,譯筆不佳,喜掉文袋,好以中國故實強行摻入,點綴過當,反失本來面目,憂亞子所譯《累卵東洋》亦有此病,可見譯書非易事也。」

  「十月初六日,禮拜三,晴。晨打靶。上午無課,下午看《古文苑》。四下鐘出操。夜借得梁任公《中國魂》二卷,擬展閱,燈已將燼,悵悵而罷,即就睡。」

  「癸卯,四月十二日,禮拜五,晴。晨打靶,操場露重,立久,及退回靴已濕透。上午進館,至晚聽角而出,自視殊覺可笑,究不知所學者何事也。傍晚不出操。飯後胡韻仙李昭文來談。」

  「十三日,禮拜六,晴。進館。傍晚體操。飯後同胡韻仙李昭文江上悟至洋文講堂天井聚談,議加入義勇隊事,決定先致信各人為介紹,又閒談至八下鐘始散。」

  「十五日,禮拜一,晴。晨打靶。上午進館,作漢文四篇,予自作百餘字,語甚怪誕。出館後見韻仙雲今日已致函吳稚暉。」

  這時候正是上海鬧《俄事警聞》的時候,組織義勇軍的運動很是熱烈,這幾個學生住了兩年學校,開始感到沉悶,對於功課與學風都不滿足,同時又受了革命思想的傳染,所以想要活動起來。他們看去,這義勇隊就是排滿的別動隊,決心想投進去,結果找著了吳老頭子請他收容,這就是上邊所記的內幕。下文怎麼了呢?這第十一小冊就記至四月止,底下沒有了,第十二冊改了體例,不是每天都記,又從七月起,五六兩月全缺。不過這件事的結局我倒還是記得的,過了多少天之後接得吳公的一封回信,大意說諸位的意思甚好,俟組織就緒時當再奉聞云云,後來義勇軍未曾成立,這問題自然也了結了。

  日記第十二冊所記以事為主,注日月於下,各成一小文。癸卯七月由家回校,記二十二日一文題雲「汽船之窘況及苦熱」,後半云:

  「晚九點鐘始至招商碼頭,輪船已人滿,無地可措足,尋找再三,始得一地才三四尺,不得已暫止焉。天熱甚如處甑中,因與伍君交代看守行李,而以一人至艙面少息。途中倦甚蜷曲倚壁而睡,間壁又為機器房,壁熱如炙,煩躁欲死,至夜半尚無涼氣。四周皆江南之考先生,饒有酸氣,如入火炎地獄見牛首阿旁。至南京始少爽。」

  次節題雲「江南考先生之一斑」,特寫其狀云:

  「江南考先生之狀態既于《金陵賣書記》中見之,及予親歷其境,更信所言不謬。考先生在船上者,皆行李累累,遍貼鄉試字樣,大約一人總要帶書五六百斤,其餘日用器具靡不完備,堆積如山。飯時則盤辮捋袖,疾走搶飯,不顧性命。及船抵埠,乃另有一副面目,至將入場時,又寬袍大袖,項掛卷袋,手提洋鐵罐,而闊步夫子廟前矣。」

  二十九日一節雲「三山街同人之談話」:

  「先一日得鍔剛函,命予與複九(即昭文)至城南聚會。次日偕俠畊(即韻仙)複九二人至承恩寺萬城酒樓,為張偉如邀午餐,會者十六人。食畢至劉壽昆處,共拍一照,以為紀念,姓名列後。

  張蓂臣,孫竹丹,趙百先,濮仲厚,張偉如,李複九,胡俠耕,方楚喬,王伯秋,孫楚白,吳鍔剛,張尊五,江彤侯,薛明甫,周起孟,劉壽昆。

  散後複至鐵湯池訪張伯純先生,及回城北已晚。」

  此照相舊藏家中,及民八移居後不復見,蓋已遺失,十六人中不知尚有一半存在否,且民國以來音信不通,亦已不易尋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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