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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日記抄(1)


  我寫日記始於光緒戊戌(一八九八),雖是十九世紀末年,卻已是距今三十八年前了。自戊戌至乙巳七年中,斷續地寫,至今還保存著十四小冊,丙午至辛亥六年在日本不曾記,民國以後又一直寫著。我的日記寫得很簡單,大抵只是往來通信等,沒有什麼可看,但是民國以前的一部分仿佛是別一時代的事情,偶然翻出來看,也覺有好玩的地方,現在就把他抄錄一點下來。

  第一冊記戊戌正月至五月間事,時在杭州,居花牌樓一小樓上,去塔兒頭不遠,聽街上叫賣聲即在窗下,所記多關於食物及其價格者:

  「正月三十日,雨。食水芹,紫油菜,味同油菜,第莖紫如茄樹耳,花色黃。」

  「二月初五日,晴,燠暖異常。食龍鬚菜,京師呼豌豆苗,即蠶豆苗也,以有藤似須故名,每斤四十余錢,以炒肉絲,鮮美可啖。」

  紹興呼豌豆為蠶豆,而蠶豆則稱羅漢豆,日記中全以越俗為標準,一月後又記云:

  「羅漢豆上市,杭呼青腸豆,又呼青然豆。」

  案此蓋即青蠶豆耳。

  「二月廿八日,晨大霧,有雄黃氣。上午晴,夜雨,冷甚。食草紫,杭呼金花菜。春分,亥正二刻。」

  「上巳日,陰冷。下午左鄰姚邵二氏買小雞六隻,每只六十五文。」

  「閏三月十三日,晴。枇杷上市。

  「十四日,陰。食櫻桃,每斤六十八文。

  「廿三日,雨。食萵苣筍,青鯧鯗,出太湖,每尾二十余文,形如撐魚,首如帶魚,背青色,長約一尺,味似勒魚,細骨皆作入字形。」

  但是同時也記載這類的事情,大抵是從報上看來的罷:

  「四月初五日,陰。亨利親王覲見,遣胡燏棻禮親王往永定門外迎入,上親下座迎,並坐,下座送,賜珍物無數,內一扇系太后所畫雲。」

  「十七日,晴。山東沂州亂。廣東劉毅募勇五千鼓噪索餉。」

  戊戌五月末回紹興,至辛醜八月往南京,所記共有五冊。有幾條購物的紀事可以抄錄:

  「十一月廿八日,陰,路滑如油,上午稍幹,往大街。購洋鋸一把,一角五分,洋燭三支,每支十文,紅色粗如筆幹,長二寸許,文左旋。」

  「十二月初七日,晴,路滑甚。往試前購竹臂閣一方,洋五分,刻紅粉溪邊石一絕。小信紙一束四十張,二分,上印鴉柳。五色信紙廿張,一分六,上繪佛手柿二物。松鶴信紙四張,四文。洋燭四支,一角一分。」

  「十三日,陰。午偕工人章慶往完糧米,共洋□元。至試前看案尚未出,購《思痛記》二卷,江甯李圭小池撰,洋一角。至涵雅廬購機器煤頭一束,二分五,洋煙一匣,五分。」

  「廿一日,晴。偕章慶往水澄巷購年糕,洋一元糕三十七斤,得添送糕制小豬首羊首各一枚。」

  「己亥正月初一日,晴。下午偕三弟游大善寺,購火漆墨牛一隻,洋二分,青蛙一隻,六厘,黑金魚一隻,六厘。」

  亦仍常記瑣事,但多目擊,不是轉錄新聞了:

  「二月十六日,晴。往讀。族兄利賓台字鷂一乘,洋一角,線一束,一角,斷去孫宅。」

  所謂台字鷂者乃糊作台字形的風箏,中途線折落在他家則曰斷,蓋放鷂的術語也。庚子辛醜多記遊覽,如庚子年有云:

  「三月初九日,陰。晨同三十叔下舟往梅裡尖拜掃,祭時二人作贊,祭文甚短,每首只十數句耳。梅裡尖系始遷六世祖韞山公之墓,玉田叔祖《鑒湖竹枝詞》有雲,聳秀遙瞻梅裡尖,孤峰高插勢淩天,露霜展謁先賢兆,詩學開科愧未傳。自注,先太高祖韞山公諱璜,以集詩舉於鄉。即記是事也。」

  「十六日,陰。晨六點鐘起,同叔輩往老台門早餐,坐船往調馬場掃墓,同舟七人。出東郭門,挽纖行十裡,至繞門山,今稱東湖,為陶心雲先生所創修,堤計長二百丈,皆植千葉桃垂柳及女貞子各樹,遊人頗多。又三十裡至富盛埠,乘兜轎過市行二裡許,越嶺,約千餘級。山上映山紅牛郎花甚多,又有蕉藤數株,著花蔚藍色,狀如豆花,結實即刀豆也,可入藥。路旁皆竹林,竹萌之出土者粗於碗口而長二三寸,頗為可觀。忽聞有聲如雞鳴,閣閣然,山谷皆響,問之轎夫,雲系雉雞叫也。又二裡許過一溪,闊數丈,水沒及骭,舁者亂流而渡,水中圓石顆顆,大如鵝卵,整潔可喜。行一二裡至墓所,松柏夾道,頗稱閎壯。方祭時,小雨簌簌落衣袂間,幸即晴霽。下山午餐,下午開船。將進城門,忽天色如墨,雷電並作,大雨傾注,至家不息。」

  「十八日,雨,三十叔約偕往掃墓。上午霽,坐船至廿畝頭,次至茭白漊,因日前雨甚,路皆沒起,以板數扇墊之,才能通行。」

  後附記云:

  「連日大雨,畦畛皆成澤國,村人以車戽水使幹,而後以網乘之,多有得者,類皆鯽鯉之屬也。」

  十九日後又附記云:

  「大雨不歇,道路如河,行人皆跣足始可過。河水又長,橋皆甚低,唯小中船尚可出入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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