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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萊左氏博議


  近來買到一部書,並不是什麼珍本,也不是小品文集,乃是很普通很正經,在我看來是極有意義的書。這只是四冊《東萊左氏博議》,卻是道光己亥春錢唐瞿氏清吟閣重雕足本,向來坊刻只十二卷八十六篇,這裡有百六十篇,凡二十五卷。《東萊博議》在宋時為經生家揣摩之本,流行甚廣,我們小時候也還讀過,作為做論的課本,今日重見如與舊友相晤,亦是一種喜悅,何況足本更覺得有意思,但是所謂有意義則別有在也。

  《東萊左氏博議》雖然《四庫書目》列在經部春秋類二,其實與經學不相干,正如東萊自序所說,乃是諸生課試之作也。瞿世瑛道光戊戌年跋文云:

  「古之世無所謂時文者。自隋始以文辭試士,唐以詩賦,宋以論策,時文之號於是起,而古者立言必務道其所心得,即言有醇有駁,無不本於其中心之誠然,而不肯苟以炫世誇之意,亦於是盡亡矣。蓋所謂時文者,至宋南渡後創制之經義,其法視詩賦論策為勝,故承用最久,而要其所以名經義者,非誠欲說經,亦姑妄為說焉以取所求耳。故其為文不必果得於經所以雲之意,而又不肯自認以為不知,必率其私臆,鑿空附會,粉飾非者以為是,周內是者以為非,有司者亦不諗其所知之在於此,而始命以在彼之所不知,於是微言奧旨不能宿通素悉於經之內,而枝辭贅喻則可暫假猝辨於經之外,徒恃所操之機熟,所積之理多,隨所命而強赴之,亦莫不斐然可觀,以取盈篇幅,以僥倖得當於有司之目。噫,不求得于心則立言之意亡,不求通於經則說經之名戾,時文之蔽類然已。

  《東萊左氏博議》雖作于其平居暇日,苟以徇諸生之請,然既以資課試為心,故亦不免乎此蔽,其所是非大抵出於方執筆時偶然之見,非必確有所低昂軒輊於其間,及其含意聯詞,不得不比合義類,引眾理以壯其文,而學者遂見以謂定論而不可奪,不知苟欲反其所非以為是,易其所是以為非,亦必有眾理從而附會之,而淺見者亦將駭詫之以為定論矣。」

  關於經義的變遷,吾鄉茹敦和著《周易小義》序中說的很簡明,今抄引於下:

  「經義者本古科舉之文,其來舊矣。至宋王安石作《三經新義》,用以取士,命其子雩及呂惠卿等著為式頒之,此一變也。元延祐中定科舉式,以《論語》《孟子》《大學》《中庸》為四書,以《易》《詩》《書》《禮記》《春秋》經文為五經,別之為書義經義,又於破題承題之外增官題原題大講大結等名,此再變也。明成化中又盡易散體為俳偶,束之為八比,此三變也。至嘉隆以後於所謂八比之中稍恢大焉,漸至俳中有俳,偶中有偶,乃於古今文體中自成一體,然義之名卒不改。」

  我們從這裡可以知道兩件事實。其一是八股文原是說經的經義,只是形式上化散為排,配作四對而已。其二是《東萊博議》原是《春秋》類的經義,不過因為《春秋》是記載史事的書,所以《博議》成為一種應試體的史論。這兩件事看似平常,其實卻很重大,即是上邊所說的有意義。

  我們平常罵八股文,大有天下之惡皆歸焉之概,實在這是有點兒冤枉的,至少也總是稍欠公平吧。八股文誠然是不行,如徐大椿的《時文歎》所說:

  「三句承題,兩句破題,擺尾搖頭,便是聖門高弟。可知道三通四史是何等文章,漢祖唐宗是那朝皇帝。案頭放高頭講章,店裡買新科利器。讀得來肩背高低,口角噓唏,甘蔗渣兒嚼了又嚼,有何滋味。辜負光陰,白白昏迷一世。」

  又如我的《論八股文》中講到中國的奴隸性的地方有云:

  「幾千年來的專制養成很頑鈍的服從與模仿根性,結果是弄得自己沒有思想,沒有話說,非等候上頭的吩咐不能有所行動,這是一般的現象,而八股文就是這個現象的代表。」

  不過我們要知道八股乃是應試的經義而用排偶的,因為應試所以遵守功令說應有盡有的話,是經義所以優孟衣冠似的代聖人立言,又因為用排偶所以填譜按拍那樣的做,卻也正以此不大容易做得好,至今體魄一死,唯餘精魂,雖然還在出現作祟,而軀殼敗壞之後已返生無術矣。《博議》一類論事的文章在經義漸漸排偶化的時候分了出來,自成一種東西,與經義以外的史論相混,他的壽命比八股更長,其毒害亦更甚,有許多我們罵八股文的話實在都應該算在他的賬上才對。平常考試總是重在所謂書義,狹義的經義既比較不重要,而且試文排偶化了,規矩益加繁瑣,就是做《春秋》題也只有一定的說法,不能隨意議論,便索性在這邊停止活動,再向別方向去發展,於是歸入史論一路去,因為不負責任的發議論是文人所喜歡的事,而宋人似乎也特別有這嗜好。馮班《鈍吟雜錄》卷一家戒上云:

  「士人讀書學古,不免要作文字,切忌勿作論。成敗得失,古人自有成論,假令有所不合,闕之可也。古人遠矣,目前之事猶有不審,況在百世之下而欲懸言其是非乎。宋人多不審細止,如蘇子由論蜀先主雲,據蜀非地也,用孔明非將也。考昭烈生平未嘗用孔明為將,不據蜀便無地可措足,此論直是不讀《三國志》。宋人議論多如此,不可學他。」

  又卷八遺言有云:

  「宋人說話只要說得爽快,都不料前後。」

  徐時棟《煙嶼樓讀書志》卷十六宋文鑒之十云:

  「宋儒論古人多好為迂刻之言,如蘇轍之論光武昭烈,曾鞏之論漢文,秦觀之論石慶,張耒之論邴吉,多非平情。孔子曰,爾責於人終無已時。大抵皆坐此病。」

  又蔣超伯《南漘楛語》卷四云:

  「痰字從無入詩文者,朱直《史論初集》詆胡致堂云:雙目如瞽,滿腹皆痰。鄙俚極矣,不可為訓。」

  蔣氏原意在於論痰字,又朱直的議論或者也未必高明,反正這種東西是沒法作得好的,但總之批評胡致堂的話是很對,而且也可以移作許多史論的評語。史論本來容易為迂刻之言,再加上應試經義的參和,更弄得要不得了,我說比八股文還有害的就是這個物事。蓋最初不過是雙目如瞽,滿腹皆痰,實為天分所限,隨口亂說,還是情有可原,應試體的史論乃是舞文弄墨,顛倒黑白,毫無誠意,只圖入試官之目,或中看官之意,博得名利而已。此種技倆在瞿君的跋文中說得非常透徹,無以復加,我們可以不必再來辭費,現在只想結束一句道:八股文死矣,與八股文同出於經義的史論則尚活著,此即清末的策論,民國以來的各種文字是也。去年我寫過一篇小文,說明洋八股即是策論,曾經有這幾句話:

  「同是功令文章,但做八股文使人庸腐,做策論則使人謬妄,其一重在模擬服從,其一則重在胡說亂道也。專做八股文的結果只學會按譜填詞,應拍起舞,裡邊全沒有思想,其做八股文而能胡說亂道者仍靠兼做策論之力也。」

  這個意思我覺得是對的,關於八股文的話與徐靈胎相合,關於策論則與馮鈍吟等人相合,古人所說正可與我互作注腳也。

  小時候在家讀坊刻《東萊博議》,忽忽三十餘年,及今重閱已不記那幾篇讀過與否,唯第一篇論鄭莊公共叔段,《左傳》本文原在卷首,又因金聖歎批點過,特別記得清楚,《博議》文亦尚多記得。如起首一節云:

  「釣者負魚,魚何負於釣。獵者負獸,獸何負於獵。莊公負叔段,叔段何負于莊公。且為鉤鉺以誘魚者釣也,為陷阱以誘獸者獵也,不責釣者而責魚之吞餌,不責獵者而責獸之投阱,天下寧有是耶。」

  又結末云:

  「本欲陷人而卒自陷,是釣者之自吞鉤餌,獵者之自投陷阱也,非天下之至拙者詎至此乎。故吾始以莊公為天下之至險,終以莊公為天下之至拙。」

  讀下去都很面善,因為這篇差不多是代表作,大家無有不讀的,而且念起來不但聲調頗好,也有氣勢,意思深刻,文字流暢,的確是很漂亮的論,有志寫漢高祖或其他的論文的人那能不奉為圭臬呢。但細看一下,也不必用什麼新的眼光,就覺得這確是小試利器,甜熟,淺薄,伶俐,苛刻,好壞都就在這裡,當作文章看卻是沒有希望的,因為這只是一個秀才胚子,他的本領只有去做頌聖詩文或寫狀子而已。

  只可惜潛勢力太大,至今還有多數的人逃不出他的支配,不論寫古文白話都是如此,只要稍為留心,便可隨時隨地看出新策論來,在這時候如要參考資料以備印證,《東萊博議》自然是最好的,其次才是《古文觀止》。試帖詩與八股文不會復活的了,這很可以樂觀,策論或史論就實在沒有辦法,土八股之後有洋八股或者還有什麼別的八股出來,我相信一定都是這東西的變種,蓋其本根深矣。我寫這篇小文,並不是想對於世道人心有什麼裨益,吾力之微正如帝力之為大,如孟德斯鳩所說,實在我是一點沒有辦法。傅青主《書成弘文後》云:

  「仔細想來,便此技到絕頂,要他何用。文事武備暗暗底吃了他沒影子虧。要將此事算接孔孟之派,真噁心殺,真噁心殺。」

  我也只是說噁心而已。

  廿六年六月七日,于北平苦住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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