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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堂詩鈔


  偶然得到兩本清初的詩集。我說偶然,因為詩我是不大懂的,平常詩集除了搜集同鄉著作之外就不買,所以這兩本的確可以說是偶然得來的,雖然亦自各有其因緣。其一是吳景旭的《南山堂自訂詩》四卷。吳景旭字旦生,著有《歷代詩話》八十卷,刻入嘉業堂的吳興先哲遺書中,是我所喜歡的一種書,這回看見他的詩也想拿來一讀。書無序跋,目錄也撕去了一半,疑心他不全,查《詩話》劉承幹跋只雲「有南山自訂詩」,也不說卷數,到後來拆開重訂,乃見後書面的裡邊有字兩行,左云:

  「《南山堂自訂詩》,下冊七卷至十卷佚闕。」

  右云:

  「旦生公遺著,裔孫永敬識。」

  蓋估人作弊,將書面反摺改裝,假充完全,卻不知即使是殘本不佞也會要也。但此冊實止四卷,或者下冊當是五至十,亦未可知。集中所收詩自順治己醜至康熙甲辰,凡十六年,卷四有五十二偶作,時為壬寅,案當生於明萬曆三十九年辛亥,劉跋亦稱其為明諸生,其詩卻極少遺老氣,辛醜有《喜光兒得賜探花》一詩可知,唯時有放恣或平易處亦覺得可喜。卷一《罱泥行》上半云:

  「一溪小雨直如發,尖頭艓子長竿揭,憑將兩腕翕複張,形模蛤蚧相箝鑷。載歸取次壅桑間,平鋪滑汰孩子跌。」

  卷三有詩題云:

  「己亥聞警,雉侯下令荷戈戍城上,家貧無兵械,因銷一花小鋤為刃,作長句傷之。」

  詩並不佳,故不錄,但只此一題也就夠有意思了。

  其二是方貞觀的《南堂詩鈔》六卷。這詩集是全的,前有李可淳序,又乾隆戊午汪廷璋序,蓋即是刻書的那一年。方貞觀是方苞的從弟,方苞的詩極惡劣,謝枚如在《賭棋山莊筆記》中曾大加以貶斥,貞觀所作卻大不相同,如李序所說,宛轉沉痛,言短意長,及後更益造平淡近自然。各卷卷首皆題方貞觀詩集,唯卷三則曰方貞觀卷葹集,有小引云:

  「癸巳之歲,建亥之月,奉詔隸歸旗籍。官牒夕至,行人朝發,倉卒北向,吏役驅逐,轉徙流離,別入板籍。瞻望鄉國,莫知所處,先隴棄遺,親知永隔,行動羈馽,存沒異鄉。嗚呼哀哉,豈複有言。而景物關會,時序往復,每不能自已,始乎去國,迄于京華,其嗚咽不成聲者去之,存若干首,命曰卷葹集,庾信所謂其心實傷者也。後之君子尚其讀而悲之。康熙五十八年四月望,貞觀記。」

  案方望溪集後附蘇惇元編年譜,在雍正元年癸卯條下有記事云:

  「先是《滇游紀聞》案,先生近支族人皆隸漢軍,至是肆赦,上曰,朕以方苞故赦其合族,苞功德不細。」

  自癸巳至癸卯,貞觀蓋隸旗籍者滿十年,卷葹集一卷即此十年中所作,所雲宛轉沉痛的詩多在此中,殆哀而至於傷矣。這是我們說他哀傷,若是從上頭說來何嘗不是怨懟,那麼就情罪甚重了。如卷三第一首《別故山》有云:

  「衰門自多故,懷璧究何人。」

  《出宗陽》云:

  「生逢擊壤世,不得守耕桑。」

  《泊牛渚》云:

  「生男願有室,生女願有家。緬彼堯舜心,豈曰此念奢,我亦忝蒸黎,何至成浮槎。」

  《欲暮》云:

  「豈有聲名如郭解,自知肥白愧張蒼。」

  《望見京城》云:

  「獨有覆盆盆下客,無緣舉目見青天。」

  《寄家書》云:

  「餘生不作大刀夢,到死難明破鏡由。」

  但是最重要的還應該舉出那第三首《登舟感懷》來,其詞云:

  「山林食人有豺虎,江湖射景多含沙,未聞十年不出戶,咄嗟腐蠹成修蛇。吾宗秉道十七世,雕蟲奚足矜搜爬,豈知道旁自得罪,城門殃火來無涯。破巢自昔少完卵,焚林豈辨根與芽。舉族驅作北飛鳥,棄捐隴墓如浮苴,日暮登舟別親故,長風颯颯吹蘆花。語音漸異故鄉遠,回頭止見江天霞,嗚呼賦命合漂泊,磐砧變化成虛槎。殺身只在南山豆,伏機頃刻鉶阬瓜,古今禍福非意料,文網何須說永嘉。君不見,烏衣巷裡屠沽宅,原是當時王謝家。」

  查《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卷一八二《秋笳集》下批語有云:

  「特其自知罪重譴輕,甘心竄謫,但有悲苦之音,而絕無怨懟君上之意,猶為可諒。」

  今貞觀詩怨甚矣,不但堅稱冤枉,以楊惲自擬,還拿了秦始皇阬儒來比,豈不是肆口誹謗乎。我取出《禁書總目》來一查,「我找著了!」

  《南堂詩鈔》的的確確收在裡邊。我很高興我的眼力不差,假如去做一名檢查官大可勝任愉快也。

  卷六有一篇詩題雲,「乾隆戊午冬中三日,余馬齒六十矣」,可以知道方貞觀是生於康熙十八年己未,三十五歲隸旗籍,四十五歲放免,五十八歲被征博學鴻詞,謝老病不赴。關於這件事有一首妙詩,題云:

  「部牒複至,備見敦迫,終不能赴,再寄孫公。

  纁幣與安車,吾聞其語矣,書傳半真偽,竊恐未必爾。今者符檄來,洶洶吏如鬼,幸不見執縛,幾為敦迫死。家無應門童,我病杖乃起,老婦驚逾垣,問禍來所以。敢希稽古榮,奚至捕盜比,寄言謝故人,銘心佩知己。世不乏應劉,樗櫟何足齒,偃蹇負弓旌,免蹈虛聲恥。」

  這裡有意思的事,第一是博學鴻詞敦迫的情形,大有鎖拿沈石田的樣子,其次是方君仍舊的那樣大不敬,他描寫吏如鬼之洶洶,還說竊恐未必爾的古代安車之類,真可以說幽默得很。卷一《鄉大水》一篇末云:

  「官家積穀如山丘,立法本為蒼生謀。便宜行事汲都尉,流亡愧俸韋蘇州。古來書傳半真偽,兩人未識誠有否。殺人不問梃刃政,屠伯何須在錄囚。」

  這書傳半真偽的話,可見早見用了,雖然是蘇東坡恐本無楊雄的故典之轉化,卻用得很有力量。同一篇中又有云:

  「小民賦命本餓殍,熟亦不活奚災傷。」

  這也比孟子的樂歲終身苦的話更說得辛辣,其區別蓋因一是正言而一是逆說,此正是幽默之力也。方君少年時蓋頗有許行之徒的傾向,其《耕織詞》云:

  「貧女不上機,宮中皆草衣。農夫不耕田,侯王都餓死。雞鳴向田間,採桑朝露新,望望紅日高,照見晏眠人。」

  又《題古戰場圖》云:

  「豈不畏鋒鏑,將軍驕欲行。威尊身命賤,法重死生輕。力盡□偏狡,天寒虜益橫。誰非人子骨,千載暴邊城。」

  第五句第三字原缺,或者是胡字吧?即此諸詩可以見作者思想之一斑,在清朝桐城派雖有名,不佞以為方氏之榮譽當不在苞而在貞觀耳。

  詩我都不大懂,上邊所談只是就詩中所有的意思,隨意臧否,也不敢自以為是,並不真是談詩。或恐有朋友疑心我談詩破例,順便聲明一句。廿六年四月廿二日,在北平苦住庵記。

  補記

  《南山堂自訂詩》十卷,嘉業堂有新刻本,末有癸亥劉承幹跋,中有雲,自卷一至卷五為其裔孫漁川觀察所藏弆,以畀餘,惜已佚半,嗣留心訪求,竟獲卷六至卷十,遂為完璧。漁川即吳永,然則我所得殘書即是其底本,但不知何以又流落在舊書攤頭耳。近年又得全書一部,卷首有朱文長方印曰,閩戴成芬芷農圖籍,內容與劉刻本悉相同,唯原本有目錄三十一頁,而劉刻略去,改為總目一頁,未免少欠忠實。

  民國癸未冬日編校時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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