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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疊的格式(1)


  茲就今所知者,按照論理的順序,列舉如下。其時代的先後,則無從詳考,姑從闕略。

  一 無意義的重疊 最早的及最簡單的歌謠,如舞曲及兒童遊戲歌,多系此種重疊;全以聲為用,大約只用極少幾個字,反復成篇。如《樂府》五十四所載《巾舞歌詩》古辭云:

  吾不見公莫時吾何嬰公來嬰姥時吾哺聲何為茂時為來嬰當恩吾明月之土轉起吾何嬰土來嬰轉去吾哺聲何為土轉南來嬰當去吾城上羊下食草吾何嬰下來吾食草吾哺聲汝何三年針縮何來嬰吾亦老吾平平門淫涕下吾何嬰何來嬰涕下吾哺聲昔結吾馬客來嬰吾當行吾度四州洛四海吾何嬰海何來嬰四海吾哺聲熇西馬頭香來嬰吾洛道五吾五丈度汲水吾噫邪哺誰當求兒母何意零邪錢健步哺誰當吾求兒母何吾哺聲三針一發交時還弩心意何零意弩心遙來嬰弩心哺聲複相頭巾意何零何邪相哺頭巾相吾來嬰頭巾母何何吾複來推排意何零相哺推相來嬰推非母何吾複車輪意何零子以邪相哺轉輪吾來嬰轉母何吾使君去時意何零子以邪使君去時使來嬰去時母何吾思君去時意何零子以邪思君去時思來嬰吾去時母何何吾吾

  這是很古的一首舞曲。郭茂倩引《古今樂錄》,說是「訛異不可解」。徐嘉瑞先生說,「全篇都是以聲組成,十分調合。……好像一調音樂譜。」(《中古文學概論》一三六頁)又如開封有一首歌云:

  腰呀,腰呀,腰呀,梅。(《歌謠》三十)

  大約系兒童遊戲歌,但已不詳其戲法,因而便全不可解了。這種歌用以幫助與節制動作,所以全然不重意義。

  二 重章疊句 古今歌謠,最多此種。這又可分為三類:

  (一)複遝格 這完全是聲的關係,為重疊而重疊,別無旨趣可言。詩三百篇中,此類甚多。如《鄘風·桑中》云:

  爰采唐(麥,葑)矣,洙之鄉(北,東)矣。雲誰之思?美孟薑(弋,庸)矣!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官,送我乎淇之上矣!

  顧頡剛先生說:「這是一首情歌,但三章分屬在三個女子,……而所期、所要、所送的地點,乃是完全一致的。……況且薑、弋、庸都是貴族女子的姓(姜為齊國貴族的姓;弋即姒,為莒國貴族的姓;庸為衛國貴族的姓。錢大聽說);是否這三國的貴族女子會得同戀一個男子,同到衛國的桑中和上宮去約會,同到淇水之上去送情郎?這似乎……是不會有的事實」(《北京大學國學門週刊》十一)。我以為這三個女子名字,確是只為了押韻的關係;但我相信這首歌所以要三疊,還是歌者情感的關係,並非樂工編制。他心裡有一個愛著的或思慕的女子,反復歌詠,以寫其懷。那三個名字,或者只有一個是真的,或者全不是真的——他用了三個理想的大家小姐的名字,許只是「代表」他心目中的一個女子。

  近代歌謠中,這種也不少。又如《鶉之奔奔》云:

  鶉之奔奔,鵲之疆疆。人之無良,我以為兄!

  鵲之疆疆,鶉之奔奔。人之無良,我以為君!

  這裡第二章首二句只將第一章首二句顛倒一下,是複遝的又一格。

  有些歌謠雖也用此格,卻不如此完全與整齊。往往數章中只複遝一二章,如前舉《卷耳》的中二章便是。或只在一二章內複遝一二句,如《詩·召南·何彼穠矣》共三章,只前二章首句俱作「何彼穠矣」,餘都不重疊。又如《邶風·擊鼓》共五章,只末章是重疊的表現:

  於嗟闊兮,不我活兮!於嗟洵兮,不我信兮!

  這便只能算是疊句了,其純為疊句的,如《孺子歌圖》四二頁所載一歌云:

  拉拉黑豆,拉拉黃豆,點燈沒日頭。

  前兩行只有一字不同。又同書四三頁歌云:

  玲瓏塔,塔玲瓏,玲瓏寶塔十三層。

  前兩行是顛倒的重疊(非回文),後一行仍重疊前兩行,但加了些意思,將句子拉長了。又如《召南·江有汜》首章云:

  江有汜。之子歸,不我以;不我以,其後也悔!

  兩句「不我以」完全重疊,與上又微異。

  (二)遞進式 遞進是指程度的深淺、次序的進退而言(看《歌謠》四一)。但我雖用遞進稱這一式,卻不能嚴格地解釋;只這一式重疊到末一次,必有一個極點或轉機,是它的特色。《詩·鄭風》中的《將仲子》,便是一例。茲舉績溪的《紅雲嫁黑雲》一首:

  紅雲嫁黑雲,一嫁,嫁到頭重門;一碰,碰著丈人親:你家女兒有個病。我家女兒什麼病?抬起頭來頭痛病,低倒頭來就發暈,三餐茶飯不殷勤,接你丈人遞茶遞水實殷勤。丈人是個種田人,離不得,種田門。

  一嫁,嫁到二重門;一碰,碰著丈母親:你家女兒有個病。我家女兒什麼病?抬起頭來頭痛病,低倒頭來就發暈,三餐茶飯不殷勤,接你丈母遞茶遞水實殷勤。丈母是個管家人,離不得,管家門。

  一嫁,嫁到三重門;一碰,碰著舅舅親:你家妹妹有個病。我家妹妹什麼病?抬起頭來頭痛病,低倒頭來就發暈,三餐茶飯不殷勤,接你舅舅遞茶遞水實殷勤。舅舅是個讀書人,離不得,讀書門。

  一嫁,嫁到四重門;一碰,碰著舅姆親:你家姑娘有個病。我家姑娘什麼病?抬起頭來頭痛病,低倒頭來就發暈,三餐茶飯不殷勤,接你舅姆遞茶遞水實殷勤。舅姆是個繡花人,離不得,繡花門。

  一嫁,嫁到五重門;一碰,碰到小姨親:你家姐姐有個病。我家姐姐什麼病?抬起頭來頭痛病,低倒頭來就發暈,三餐茶飯不殷勤,接你小姨遞茶遞水實殷勤。姐夫不嫌帶我走,梳妝打扮出房門。

  小姨走出門,珠花頭髻抖伶伶。小姨行過橋,珠花頭髻抖搖搖。小姨行上嶺,珠花頭髻抖凜凜。小姨行到家,珠花頭髻抖羅羅。

  騷妹妹,臭妹妹!千日萬日不到姐家來,今日空雙空手騷到姐家來。堂前三斤鎖匙四斤印,交與你騷妹妹,臭妹妹!房裡三斤鎖匙四斤印,交與你騷妹妹,臭妹妹!(《歌謠》七)

  這一首裡有三種重疊的表現:前一種是遞進的,從丈人起,依次說到丈母、舅舅、舅姆、小姨,由尊而卑,由疏而親(歌意如此);到小姨這一段,便是極點或轉機了。後二種,一是鋪陳的(見後),一是複遝的。一首歌裡有三種重疊,可見重疊對於歌的關係是怎樣密切。其數章中只重疊一二章者,如《詩·周南·關雎》云: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
  參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參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鐘鼓樂之。

  這二、三兩章是遞進式。其只在一二章內重疊一二句的,如《詩·衛風·氓》的第三章首二語云:

  桑之未落,其葉沃若。

  第三章則云:

  桑之落矣,其黃而隕。

  其只疊句者,如歌謠云:

  蒲龍子車,大馬拉,嘩啦,嘩啦,到娘家。爹出來,抱包袱;娘出來,抱娃娃;哥哥出來抱匣子;嫂嫂出來一扭撻。「嫂子,嫂子你彆扭,當天來,當天走,不吃你飯,不喝你酒。」(《歌謠》八)

  這裡「爹出來」四行,也是遞進的。又如:

  大禿子得病,二禿子慌。三禿子請大夫,四禿子熬姜湯。五禿子抬,六禿子埋。七禿子哭著走進來。八禿子問他「哭什麼?」「我家死了個禿乖乖,快快兒抬,快快兒埋!」

  這是遞進的數字兒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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