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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北朝樂歌中的歌謠(2)


  諧聲詞格所用以諧聲之字,大抵眼前事物之名,而物名尤多,因為較具體。諸歌既以戀情為主,又多用女子口吻,其所取材自應以有關女子者為眾。「芙蓉蓮藕」及「蠶絲布匹」兩類所以盛行,便是為此。紡織為女子本業,後者之盛,理固易明。前者卻須稍稍解釋。原來採蓮之俗,自古即有(《漢樂府》江南似即詠此事),南朝為盛。採蓮的是女子,以采得多為好,往往日暮方歸。採蓮的人很多,看熱鬧的男女也很多。採蓮的工夫既長,所以可以在船中飲宴為樂。少年男女借此機會,也可通情款。梁簡文帝《採蓮賦》云:「荷稠刺密,亟牽衣而綰裳;人喧水濺,惜虧朱而壞妝。」梁元帝《採蓮賦》云:「于時妖童媛女,蕩舟心許。鷁首徐回,兼傳羽杯。」梁朱起《採蓮曲》云:「湖裡人無限,何日滿船時(指蓮)?」吳均《採蓮曲》云:「日暮鳧舟滿,歸來渡錦城。」隋殷英童《採蓮曲》云:「蕩舟無數伴、解纜自相催。」這些都是證據。可見採蓮是一個熱鬧的風俗,而不是少數人的偶然高興。這就容易瞭解「芙蓉蓮藕」一類諧聲詞格之所以盛行了。

  《神弦歌》十一曲,十七首,樂府也列入《吳聲歌》。陸侃如先生說這些是南朝民間的祭歌,與《吳聲歌》及《西曲》不類,他將它們移附在《郊廟歌》之後(《樂府古辭考》二六頁)。這種倫理的多類問題,我們暫可不論;以聲調及內容(不論用處)而論,這些自然以附于《吳聲歌》為宜。這十曲都是描寫神的生活。(以下採錄《中古文學概論》中語)我們從中可以看見吳越人民理想反映,共有兩種:

  (一)現實的 他們理想中的神,都沒有恐怖和禁欲的色彩。大都是綠鬢紅顏,及時行樂、和人間的男女一樣。如《同生曲》之一云:

  人生不滿百,常抱千歲憂。早知人命促,秉燭夜行遊。

  這是將古詩減縮改變而成。

  (二)女性的 南方人民的神的理想,可分為男女兩性。但是男性的神,多半是「女性化」,也就是人生的「醇美化」。如《白石郎曲》之二云:

  積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豔獨絕,世無其二。

  (三)中國文學上的神秘思想,多產在南方。中古文學裡又有吳越文學裡的《神弦歌》。可見南方人的神秘思想,較北方人強,而神的理想,比北方人高。(原有四項,第三項從略)

  二 《西曲歌》 《樂府詩集》四十七云:「《西曲歌》出於荊郢樊鄧之間,而其聲節造和,與《吳歌》亦異,故其方俗(而)謂之西曲雲。」徐中舒先生說,《西曲歌》中有「問君可憐六萌車,迎取窈窕西娘曲」,與「楊叛西隨曲」的話,可證西曲是方俗名稱。(見《六朝戀歌》)《古今樂錄》云:「《西曲歌》有……三十四曲,《石城樂》(等十六曲)並舞曲。《青陽度》(等十五曲)並倚歌。《孟珠翳樂》(中)亦(有)倚歌。」又云:「凡倚歌,悉用鈴鼓,無弦,有吹。」舞曲、倚歌之外,尚有數曲,不能歸類(如月節折楊柳類)。舞曲應如陸侃如先生之說,移如舞曲中。但為敘述之便利,仍先在此並論。(以下採錄徐中舒先生語)我們曉得方俗文學的產生,必有一種生活安定、物質優裕的社會,為它必要的條件。《西曲》當然也不能在此例外。《舊唐書·樂志》說:「宋梁世荊雍(《通典》曰,『雍州,襄陽也』)為南方重鎮,皆皇子為之牧。江左解詠,莫不稱之,以為樂土。故隋王誕作《襄陽之歌》,齊武帝追憶樊鄧,梁簡文《樂府歌》云:『分手桃林岸,送別峴山頭;若欲寄音信,漢水向東流。』又曰:「宜城投(原注音豆)酒今行熟,停鞍系馬暫棲宿。』桃林在漢水上,宜城在荊州北。」我們要推求出六朝時荊郢樊鄧所以成為樂土的緣故,我們就可以說明《西曲》的特點。簡單的講,荊郢樊鄧所以成為樂土者,最大的原因,是由於商業繁盛的結果。因為商業繁盛的結果,於是《西曲》差不多就完全成為商業化。我們看《西曲歌》的《石城樂》、《烏夜啼》、《莫愁樂》、《估客樂》、《襄陽樂》、《三洲歌》、《那呵灘》、《潯陽樂》,差不多都是描寫商人的戀愛。都是由商人的生活中,寫出他們的戀情。《古今樂錄》記齊武帝創《估客樂》的動機說:「帝布衣時,嘗游樊鄧。登祚以後,追憶往事而作歌。」我們從這個簡短的記事中,就可以曉得樊鄧往事,足以使人追憶者,也不過是估客之樂而已。江漢之間,舟行通暢,這些估客,也就隨波逐利,輕易離別。於是所到的地方,揚州、江陵、巴陵、潯陽、襄陽、石城……都成就了他們的歌詠。

  揚州在唐以前的地位,與現在的上海相等。《唐書·李襲譽傳》說:「揚州江吳大都會,俗喜商賈。」《資治通鑒》唐昭宗景福元年條下說:「揚州富庶甲天下,時人稱揚一益二。」怎麼叫作「揚一益二」?宋洪邁《容齋初筆》解釋說:「唐世鹽鐵轉運使在揚州,盡幹利權,判官多至數十人,商賈如織,故諺稱『揚一益二』;謂天下之盛,揚為一而蜀次之也。」大概揚州的形勢,在唐以前,南臨江而東近海,與現在大有不同。李頎的詩還說:「揚州郭裡見潮生。」又李紳《入揚州郭詩序》說:「潮水舊通揚州郭內,大曆以後,潮信不通。」這可證中唐以後,岸移海遠,為後此揚州衰落原因之一。唐以前的揚州,因為距江岸海岸甚近,海舶出入極便,所以「蕃客麇集,教徒遝來,波斯胡賈往往而有。」(梁任公先生語)那時的對外貿易,除廣州外,揚州要算是最殷盛了。因為對外貿易的殷盛,就引起了對內貿易的激增。於是金陵以西——江陵、巴陵、潯陽、襄陽、石城這些地方——的賈客,都競趨於揚州之下。張籍的詩說:「金陵向西賈客多,船中生長樂風波。」我們根據了前面所列的詩,可以證明唐以前商業的情形確是如此。

  《西曲》雖然經過了商業化,而《西曲》中描寫男女間的戀情,並不因此減色。而且因為兩首歌曲在《西曲》與《吳聲歌曲》裡面都可見到(《吳歌》的《黃鵠曲》即《西曲》的《襄陽樂》;《吳歌》的《懊儂歌》即《西曲》的《烏夜啼》)。又《吳歌》裡有一首《江陵女歌》,唐李康成說,「《黃竹子歌》、《江陵女歌》,皆今時吳歌也。」也足以看出《西曲》與《吳歌》的關係。

  《西曲》中很好的戀歌,可以說大部分是受了《吳歌》的影響。《西曲》與《吳歌》本來都同屬華音。施肩吾的《古曲》說:「可憐江北女,慣歌江南曲;搖落木蘭舟,雙鳧不成浴。」雙鳧是引用《吳聲歌曲·阿子歌》,所以我們曉得施肩吾詩中江南曲,是指《吳聲歌曲》的。又梁武帝《江南弄》和辭說:「江南音,一唱值千金。」《楊叛兒曲》說:「南音多有會,偏重叛兒曲。」據《古今樂錄》說:「梁武改《西曲》,制《江南上雲樂》十四曲,《江南弄》七曲。」《楊叛兒》也是《西曲》之一,所以我們又曉得梁武帝詩中的「江南音」、「南音」,是指《西曲》的。江南曲、江南音、南音,這三個名字,雖然不同,而都是與《北歌》對立的名稱,也可以當作《西曲》與《吳歌》的通稱。所以有時可以指《吳歌》,有時也可以指《西曲》。我們若從民族、地理、交通,以及歌曲的內容等等方面來觀察,也覺得《西曲》《吳歌》沒有什麼分別。但兩者究非全然相同。《西曲》完全帶了濃厚的商業化的色彩。縱有一部分歌曲,受了《吳歌》的影響,寫來也很纏綿悱惻;但是他們描寫的戀情,總難脫去商人的心理。《西曲》歌中常存娼女的歌詞,便是這個關係了。《吳歌》中絕對的沒有這種心理。

  《西曲》中以宋齊之作為多,梁作較少。其中月節折楊柳歌,分十二月述情,並加一閏月,疑為近世十二月《唱春》一類小調所從出。《西曲》中的舞曲有和聲或曰「歌和」。如「《石城樂和》中(複)有『忘愁』聲」,「《襄陽樂歌》和中有『襄陽夜來樂』之語」;《三洲歌》歌和云:「三洲斷江口,水從窈窕河,傍流歡將樂,共來長相思。」《襄陽蹋銅蹄》和云:「襄陽白銅蹄」,都是。倚歌無明文。其他為《楊叛兒》送聲云:「叛兒,教儂不復相思!」《西烏夜飛歌》和云:「白日落西山,還去來!」還聲云:「折翹鳥,飛何處,被彈歸?」(均見《樂府》四十八,四十九)後來梁武帝改《西曲》,制《江南上雲樂》十四曲,除二曲外皆有和聲,大概是依仿舞曲的。(《樂府五十》)

  《西曲》中獨有的諧音詞格是以風流波水為風流的諧音。這正是商人生活的本地風光,如:

  送歡板橋灣,相待三山頭;遙見千幅帆,知是逐風流。(《三洲歌》)

  送郎乘艇子,不作遭風慮;橫篙擲去槳,願倒逐流去。(《楊叛兒》)

  適聞梅作花,花落已成子。杜鵑繞林啼,思從心下起。(《孟珠》之一)

  徐嘉瑞先生說梅是媒字的諧音,若是的,這也是《西曲》所獨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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