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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北朝樂歌中的歌謠(1)


  《樂府詩集》中《梁橫吹曲》,《清商曲》及《雜曲》中,都有南北朝的歌謠,它們都是樂歌。《清商曲》中,歌謠最多。《樂府詩集》四十四云:「《清商樂》一曰《清樂》。《清樂》者,九代之遺聲,其始即相和三調是也,並漢魏以來舊曲,其辭皆古調及魏三祖所作。自晉朝播遷,其音分散。苻堅滅涼,得之,傳于前後二秦。及宋武定關中,因而入南,不復存於內地。自是以後,南朝文物號為最盛,民謠國俗,亦世有新聲。……後魏孝文討淮漢,宣武定壽春,收其聲伎,得江左所傳中原舊曲——《明君》、《聖主》、《公莫》、《白鳩》之屬——及江南《吳歌》、荊楚《西聲》,總謂之《清商樂》。至於殿庭饗宴,則兼奏之。……大業中,煬帝乃定《清樂》《西涼》等為九部。而《清樂》歌曲有《楊伴》,舞曲有《明君》,並契,樂器有鐘、磬、琴、瑟、擊琴、琵琶、箜篌、築箏、節鼓、笙、笛、簫、箎塤等十五種,為一部。……」

  陸侃如先生說「清商」之名,起於漢代(證見前),但是否與晉宋的《清商》相同,則不可知。或者在漢代《相和》與《清商》是二而一的;到晉宋,複于漢曲外,加了新聲(看《樂府古辭考》一三二頁)。照這裡所說,《清商曲》共分舞曲、吳歌、西曲三種。但郭氏編錄時,將舞曲除去了,重分為吳聲歌、神弦歌、西曲歌三種,又附以梁《雅歌》。末一種與歌謠無關,其餘三種裡歌謠甚多,而《吳聲歌》中尤多,——《舞曲》中也有南北朝歌謠,但極少。

  一 吳聲歌曲 《樂府詩集》四十四云:「《晉書·樂志》曰:『《吳歌》雜曲,並出江南。東晉以來,稍有增廣。其始皆徒歌、既而被之弦管。』蓋自永嘉渡江之後,下及梁陳,鹹都建業,《吳聲歌曲》,起於此也。《古今樂錄》曰,『《吳聲歌》舊器,有箎、箜篌、琵琶、今有笙箏。……』」據此,《吳聲歌曲》的產生地,就是建業——現在的南京。建業是三國時孫吳的國都,大約從兩漢以來,《禹貢》所說的揚州,漸漸地成為富庶之區。那時大江南北重要的都市,只有廣陵(揚州)與吳(蘇州)。枚乘的《七發》說:「將以八月之望,觀濤乎廣陵之曲江」;西漢的揚州已成為中外互市之所,枚乘將觀濤於此,可以想見其繁盛。《史記·貨殖傳》說:「彭城以東,東海、吳、廣陵,此東楚也,其俗類徐僮;朐繒以北,俗則齊;浙江南則越。夫吳自闔閭、春申、王濞三人,招致天下之喜遊子弟,東有海鹽之饒,章山之銅,三江五湖之利,亦江東一都會也。」我們曉得蘇州人文之盛,是有很長的歷史。而且《貨殖傳》說:「吳、廣陵,……其俗類徐僮。」徐僮就是西漢的淮南。西漢的文學,以淮南為最盛,那末西漢時,吳、廣陵的環境,已有產生優美的文學之可能了。到了吳大帝建都於建業以後,大江南北的重心,又由吳、廣陵移到建業。在那時大約已經有一種吳歌的文學了。

  《世說新語》云:「晉武帝問孫皓,『聞南人好作爾汝歌,頗能為不?』皓正飲酒,因舉觴勸帝,歌云:『昔與汝為鄰,今與汝為臣。上汝一杯酒,令汝壽萬春。』帝悔之。」此歌格調與《吳聲歌曲》無別。同時吳人入洛,吳歌也就隨之流入中原。《懊儂歌》有一首說:「絲布澀難縫,令儂十指穿;黃牛細犢車,遊戲出孟津。」這全是《吳聲歌曲》的格調。(「絲布澀難縫」諧「思夫實難逢」,所謂諧音詞格,是《吳歌》的特色。)《樂府詩集》將這首歌列于《吳聲歌曲》,是不錯的。但是歌中所說遊戲的地方是在中原的孟津。

  《古今樂錄》說:「《懊儂歌》者,晉石崇綠珠所作,唯『絲布澀難縫』一曲而已。」石崇是西晉人,綠珠是石崇的妾,他們是住在洛陽最著名的金穀園,這首歌是石崇綠珠所作,大約不錯。我們由此可以看出東晉以前吳歌的一斑了(此說本于近人劉大白的《中國文學史》)。後來晉室東遷,中原在北方低等文化的民族支配之下,從前的世家舊族,也都跟著跑到南方來了。建業本來離開南方文化策源地的吳廣陵不遠,現在又加入中原舊有的文化。這兩種文化結合以後,於是乎就產生了這一種盛極一時的《吳聲歌曲》。而那時南北兩朝已漸由紛爭時代而入于割據的小康時代。揚州及長江一帶商業的繁盛,與江南生產的豐富,又為促進《吳聲歌曲》發達的另一原因。《吳聲歌曲》留傳到現在的,有四百多首。後來無論那個朝代的方俗歌謠,——除去現代的——都沒有這樣豐富(以上採錄徐中舒先生《六朝戀歌》文中語)。

  《吳聲歌》差不多全是寫愛情的戀歌。寫男女間哀苦怨曠之情,淋漓盡致都是真實的愛情的表現。大抵相思離別之詞為多。《子夜歌》最著名,也最多。《大子夜歌》云:

  歌謠數百種,《子夜》最可憐;慷慨吐清音,明轉出天然。

  絲竹發歌響,假器揚清音;不知歌謠妙,聲勢出口心。

  《白話文學史》說:「這不但是《子夜歌》的總評,也可算是南方新民族兒女文學的總引子。」「南方民族的文學的特別色彩是戀愛,是纏綿宛轉的戀愛。」(均見一〇九頁)但「纏綿宛轉」尚不足以盡之。我們應加上「哀怨」兩字,方能說盡這種歌謠聲情和的解。《樂府詩集》四十四說(與前節所引文相接,可參看):「(《清商樂》)遭梁陳亡亂,存者蓋寡。及隋平陳,得之。文帝善其節奏,曰,『此華夏正聲也。』乃微更損益,去其哀怨,考而補之,以新定律呂,更造樂器。」「去其哀怨」正是說這種歌謠太哀怨了。又《古今樂錄》曰,「《上聲歌》者,此因上聲促柱得名。……謂哀思之音,不及中和。」「《歡聞變歌》者,晉穆帝……崩,褚太后哭『阿子汝閑不。』聲既淒苦,因以名之。」《宋書·樂志》曰,「《督護歌》者,彭城內史徐逵之為魯軌所殺,宋高祖使府內直督護丁旿收殮殯埋之。逵之妻,高祖長女也,呼旿至閣下,自問殮送之事。每問輒歎息曰:『丁督護!』其聲哀切。後人因其聲,廣其曲焉。」《唐書·樂志》也說《子夜歌》「聲過哀苦」(第二章已引)。這些均可為證。《子夜歌》中有《子夜四時歌》七十五首,疑即近世《四季相思》調所從出。又據《樂府詩集》所載,這些歌大抵盛于梁以前,梁以後似乎漸衰了。

  《吳歌》有所謂「送聲」。《樂府詩集》四十五《子夜變歌》下引《古今樂錄》曰:「《子夜變歌》,前作『持子』送,後作『歡娛我』送。《子夜警歌》無送聲,仍作變,故呼為『變頭』,謂『六變』之首也。」送聲是或有或無的,性質或與豔、趨仿佛,疑也是和聲之一種——變是指曲調之變而言。

  《吳聲歌曲》的特色是徐中舒先生所謂「諧音詞格」。諧音詞格是隱語的一種。(以下採錄徐先生語)我國文字屬￿單音系,一個字只有一個音,所以同音的文字非常的多。因為音同義異的緣故,平常談話中間,就往往引起人家的誤會。此種困難,實是中國文字的缺點。但是在修辭學中,有時也能利用這種同音異義的文字,構成雙關的諧音詞格。諧音詞格的妙處,就是言在此而意在彼。這一類的修辭,在詩人的作品裡很不多見,而民間的口語裡,或方俗文學裡,則非常的多。至於《吳聲歌》裡,尤為豐富。最常用的是「芙蓉蓮藕」和「蠶絲布匹」兩類:以芙蓉為夫容,蓮為憐,藕為偶,絲為思,布為夫(古無輕唇音,夫在邦母,故與布同聲),匹為匹配。如《子夜歌》云:

  高山種芙蓉,複經黃蘖塢;果得一蓮時,流離嬰辛苦。

  黃蘖是影射苦的。又讀《曲歌》云:

  思歡久,不愛獨枝蓮,只惜同心藕。

  這是第一類的例。《子夜歌》云:

  始欲識郎時,兩心望如一;理絲入殘機,何悟不成匹!

  《七月夜女歌》云:

  婉孌不終夕,一別周年期;桑蠶不作繭,晝夜長懸絲。

  至以布為夫,則僅見于石崇綠珠的「絲布澀難縫」一曲中。曲曰:

  絲布澀難縫,令儂十指穿。黃牛細犢車,遊戲出孟津。(《懊儂歌》之一)

  這是中原歌詩受了諧音詞格的影響。又《洛陽伽藍記》云:「洛陽城南正覺寺,尚書令王肅所立也,肅在江南娶謝氏女。及至京師,複尚公主。其後謝氏為尼來奔,作詩贈肅云:

  本為箔上蠶,今作機上絲。得路逐勝去,頗意纏綿時。

  公主林代肅贈謝云:

  針是貫綿物,目中恒任絲。得帛縫新去,何能納故時!

  肅聞甚恨,遂造正覺寺以憩之。」這明是江南諧音詞格流入北方之證。北方之有諧音詞格,可以說全由江南流入。除上述之外,別無所見。

  除上述兩種外,還有以藩籬為分離,以荻為敵,以黃蘖為苦。又以方局影射博字,再以博諧薄音,以棋諧期音,博子就指薄情的人——簾薄厚薄的薄,也同此例。這些《西曲》裡也都有。至於以題碑為啼悲,以油為由,以箭為見,以梧子為吾子,以髻為計,以星為心,以琴為情,以藥為約,以關閉之關為關連之關,皆是《吳歌》裡獨有的。《吳歌》中諧音詞格之豐富,於此可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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