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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謠的傳佈轉變與製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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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華週刊》三十一卷第四六四五號有R.D.Jameson先生《比較民俗學方法論》(Comparative Folklore Methodological Notes)一文,介紹芬蘭學派(Finnish School of Folklorists)的史地研究法(Historico-geographical Method),或簡稱芬蘭法,是用最新的科學民俗學的方法,來研究歌謠的傳佈與轉變。這個學派的創始人是去世不久的Julins Krohn,他的兒子Kaarle Krohn教授繼續他的工作,使其說得行於世。Krohn教授有《民俗學方法論》(Die Folklonistische Arbeitsmethode 1926)一書,敘述甚詳,此法可用來研究故事、神話、傳說、諺語、歌戲(Songs, Games)、謎語、禮俗等。 這個方法是用在同一母題的材料上的。Jameson先生述其程序大略如下: 一 同一母題的種種變形,凡世界各地所有,都應儘量搜集攏來。搜集之後,應將內容一一加以分析,使其綱目相屬。 二 分析既畢,即將所有變形,加以比較。 變形常由於詳略、增減、複遝、轉換。以故事論,這種改變又常在首尾而不在中間。 比較研究的結果,我們以完缺的程度為標準,常可以在許多變形中找出一個原形來。有了這個原形,我們就可以決定那些變形是最流行的,那些是較古的。有時我們還可以相當的決定種種變形是各自造成的,還是同出一源的。 這樣仍然不夠,還得從地理上看。我們若將鄰近的地域的材料放在一塊兒,便可發見許多事實。我們有時可以清清楚楚,看出它們詳略、增減、複遝、轉換的經過。從地理比較所得的證據,也許幫助第一次比較(歷史的比較)的結論,也許推翻它;並可建立新說。(以上譯Jameson先生文大意) 這是最新的、科學的、民俗學的方法。用了這個方法,民俗學才不復是「好事者的談助,論理家的絕路」了。這個方法是最近才介紹給我們的,但我們十年來的研究卻與此有暗合的,關於故事的暫可不論,關於歌謠的,在下面將稍加引用。我特別舉出董作賓先生《看見她》這一本小書;這書所用的方法,與Jameson所述的芬蘭法實極相近,只是材料太少,所以偏於地理一面罷了。 有人研究四十五首《看見她》的結果,他說:「原來歌謠的行蹤,是緊跟著水陸交通的孔道,尤其是水便於陸。在北可以說黃河流域為一系,也就是北方官話的領土;在南可以說長江流域為一系,也就是南方官話的領土;並且我們看了歌謠的傳佈,也可以得到政治區劃和語言交通的關係。北方如秦晉、直魯豫,南方如湘鄂(兩湖),蘇皖贛,各因語言交通的關係而成自然的形勢。」(《看見她》六頁) 顧頡剛先生《廣州兒歌甲集序》裡也說:「從上面這些證據看來,我們可以知道歌謠是會走路的;它會從江蘇浮南海而至廣東,也會從廣東超東海而至江蘇。究竟哪一首是從哪裡出發的呢?這未經詳細的研究,我們不敢隨便武斷。我們只能說這兩個地方的民間文化確有互相流轉的事實。其實,豈獨江蘇呢,廣東的民間文化同任何地方都有互相流傳的事實……」顧先生在《閩歌甲集序》裡,又說起閩南歌謠與蘇州的、廣州的相似。我想將來材料多了,我們可以就一類或一首歌謠,製成傳佈的地圖,如方音地圖一般。 前引Kidson民歌的界說裡,曾說民歌「如一切的傳說一樣,易於傳訛或改變」。Kidson又說,民歌的改變有兩種,一是無意的,一是有意的。無意的改變只是記不全的結果。有意的改變或是由於唱的人覺得難唱,或是由於辭意的優劣(《英國民歌論》十四頁)。但是歌謠在傳佈時,因各地民俗及方音的不同而起的改變,也是一種有意的改變,在我看是最重要的。此外還有因合樂而起的改變,因脫漏聯綴等而起的改變,一是有意的,一是無意的。 關於《看見她》的研究,供給我們很好的例子。他將四十五首《看見她》大別為南北二系,現在就兩系中各抄一首: 一 陝西三原的: 你騎驢兒我騎馬,看誰先到丈人家。丈人丈母沒在家,吃一袋煙兒就走價,大嫂子留,二嫂子拉,拉拉扯扯到她家;隔著竹簾望見她:白白兒手長指甲,櫻桃小口糯米牙。回去說與我媽媽,賣田賣地要娶她。 二 江蘇淮陰的: 小紅船,拉紅土,一拉拉到清江浦。買茶葉,送丈母,丈母沒在家,掀開門簾看見她:穿紅的,小姨子,穿綠的,就是她。梳油頭,戴翠花,兩個小腳丁巜丫巜丫,賣房子賣地要娶她。 有人假定這首歌謠的發源,是在陝西的中部(《看見她》九頁)。他說:「歌謠雖寥寥短章,……北方的悲壯醇樸,南方的靡麗浮華,也和一般文學有同樣的趨勢。明明一首歌謠,到過一處,經一處民俗文學的洗禮,便另換一種風趣。到水國就撐紅船,在陸地便騎白馬,因物起興,與下文都有協和烘托之妙。」(同書三三頁) 所舉的這一類因於民俗的改變,細目很多,這只是大綱罷了。至於因于方音的改變,顧頡剛先生曾舉出一個好例子。他在《閩歌甲集序》裡,指出閩歌裡一首《月光光》,和《廣州兒歌甲集》裡一首《月光光》:「明明白白是一首歌而分傳在兩地的。我們……不但要注意它們的同,而且要注意它們的異。例如閩南的說: 指薑辣,買羊膽, 何以廣州的卻說: 子姜辣,買蒲突(苦瓜)? 這當然是因方音的關係:『膽』字與『辣』字不協韻了,不得不換作『突』字;或是『突』字與『辣』字不協韻了,不得不換作『膽』字。但是這首歌傳到蘇州之後,又要改字了,因為『膽』與『突』都不能和『辣』字協韻。所以《吳歌甲集》裡的一首便說: 薑末辣,買只鴨。」 方音又可限制歌謠傳佈的力量和範圍。《廣州兒歌甲集》序云:「我又要下一個假設:這歌(《看見她》)在廣州民間是不十分流行的……因為第三身代名詞稱他(或她)的區域,想到未婚妻,說到看見『她』便覺得很親切,很感受愉快。因此,這歌的韻腳的中心是『她』,從『她』化開來才有『鴉』、『喳』、『花』、『家』、『扯』、『拉』、『茶』、『巴』、『牙』、『家』諸韻。(看原書二二、二三頁)若對於這個韻腳中心,並不感到親切有味,則對於此歌本身便形隔膜而減少了流傳的能力。例如江蘇,這首歌可以傳到南京,傳到如皋,而傳不到蘇州,只因為蘇州人不稱『她』而稱『娌』了。廣州既稱『佢』,則其對於此歌之不親切,正與蘇州相同,恐怕這歌是偶然流來的,或者限於有某種特殊情形的兒童歌唱著。」 徒歌合樂,成為小曲,也有相當的改變,這是加上了許多襯字。此地所謂合樂,當以「自歌合樂」論。顧頡剛先生在《寫歌雜記》五裡,說《跳槽》是從樂歌變成的徒歌。又在《雜記》九裡,轉錄錢肇基先生的信。信中依據一種唱本做底子,將那首歌的正字和襯字分別了出來;他的意思或者是說,去了襯字,便是徒歌。今抄此歌於下: 自從(呀)一別到(呀到)今朝,今日(裡)相逢改變了,(郎呀!)另有(了)貴相好,〔過門〕(噲呀,噲噲唷,郎呀!)另有(了)貴相好。 此山(呀)不比那(呀那)山高,脫下藍衫換紅袍,(郎呀!)容顏比奴俏,〔過門〕(噲呀,噲噲唷,郎呀!)金蓮比奴小。 跳槽(呀)跳槽又(呀又)跳槽,跳槽(的)冤家又來了,(郎呀!)問你跳不跳?〔過門〕(噲呀,噲噲唷,郎呀!)問你好不好? 打發(呀)外人來(呀來)請你,請你(的)冤家請(呀請)弗到,(郎呀!)撥勒別人笑,〔過門〕(噲呀,噲噲唷,郎呀!)撥勒別人笑。 你有(呀)銀錢有(呀有)處嫖,小妹(妹)終身有人要,(郎呀!)不必費心了!〔過門〕(噲呀,噲噲唷,郎呀!)不必費心了! 你走(呀)你的陽(呀陽)關路,奴走奴的獨木橋,(郎呀!)處處(去)買香燒,〔過門〕(噲呀,噲噲唷,郎呀!)處處(去)買香燒。 但我比照詞曲的例,襯字總是後加進去的,所以我以為這是徒歌變成樂歌,與顧先生相反。但無論如何,改變總是改變;不過一是加字,一是減字罷了。 還有,威海衛的一首《看見她》,「後邊忽然變卦,娶回不是她了,『腳大面醜一臉疤』了,於是發誓甯打一輩子光棍也不要她了;萊陽一首更奇,他到岳家便發現了未婚妻醜陋不堪,頭不是頭,腳不是腳,回家告給爹媽說,『打十輩子光棍也不要她』了。……本是一個來源,翻了案,便完全不同」(《看見她》三七頁)。我想這或是趣味不同之故,或是欲以新意取勝。——以上都可以說是有意的改變。 歌謠因時代的不同,地方的不同,或人的不同,常致傳訛;Kidson所謂無意的改變,我想傳訛也是其一。《寫歌雜記》十云:「在《讀童謠大觀》(《歌謠》第十號)中,有以下一段文字: 狸狸斑斑,跳過南山;山南北斗,獵回界口;界口北面,二十弓箭! 據《古謠諺》引此歌,並《靜志居詩話》中文云:『此余童稚日偕閭巷小兒聯臂蹈足而歌者,不詳何義,亦未有驗。』又《古今風謠》載元至正中燕京童謠云: 腳驢斑斑,腳踏南山;南山北斗,養活家狗;家狗磨面,三十弓箭。 可知此歌自北而南,由元至清,尚在流行,但形式逐漸不同了。紹興現在的確有這樣的一首歌,不過文句大有變更,不說『狸狸斑斑』了。《兒歌之研究》(見《歌謠》三十四號《轉錄闌》)中說:『越中小兒列坐,一人獨立作歌,輪數至末字,中者即起立代之,歌曰: 鐵腳斑斑,斑過南山。南山裡曲,裡曲彎彎。新官上任,舊官請出。 此本抉擇歌(Counting-out rhyme),但已失其意而為尋常遊戲者。凡競爭遊戲,需一人為對手,即以歌抉擇,以末字所中者為定,其歌詞率隱晦難喻,大抵趁韻而成。』本集第三十二首所載,也是這一個歌而較長的: 踢踢腳背,跳過南山。南山扳倒,水龍甩甩。新官上任,舊官請出。木讀湯罐,弗知爛脫落(那)裡一隻小彌腳節頭(小姆腳趾頭)! 以我所知,這歌除了抉擇對手之外,還有判決惡命運的意思。例如許多小兒會集時,忽然聞到屁臭,當下問是誰撒的。撒屁的人當然不肯說,於是就有人唱著這歌而點,點到末一個『頭』字的,就派為撒屁的人,大家揶揄他一陣。從元代的『腳驢斑斑』,到這『踢踢腳背』,不知經過了多少變化了。而『南山扳倒』的『扳倒』還保存著『北斗』的北音,『舊官』與『家狗』猶是同紐。」這很夠說明因時代因地方的傳訛了。 與傳訛相似的,還有「脫漏」、「聯綴」、「分裂」三種現象。如《看見她》一題可分為五段:(1)因物起興,(2)到丈人家,(3)招待情形,(4)看見她了,(5)非娶不可。而南京一系無招待一節,「大概是傳說的脫漏」(《看見她》二四頁),這是第一種。 党家斌先生譯述的《歌謠的特質》裡說:「唱歌的人又好把許多以前已有的歌裡,這裡摘一句,那裡摘一句,湊成一個新的歌。」(鐘敬文先生編《歌謠論集》三頁)梁啟超先生《中國美文及其歷史》稿裡論漢樂府,也說樂府裡有許多上下不銜接的句子,明是歌者就所熟憶,信口插入;他們原以聲為主,不管意思如何。他說晉樂所奏的《白頭吟》,便是一例: 皚如山上雪,皎若雲間月。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一解 平生共城中,何嘗鬥酒會!今日鬥酒會,明旦溝水頭;蹀躞禦溝上,溝水東西流。二解 郭東亦有樵,郭西亦有樵;兩樵相推與,無親為誰驕!三解 淒淒重淒淒,嫁娶亦不啼。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四解 竹竿何嫋嫋,魚尾何離簁,男兒欲相知,何用錢刀為!𪗰如馬啖箕,川上高士嬉。今日相對樂,延年萬歲期!五解 「郭東亦有樵」四句,「𪗰如馬啖箕」四句,皆與上下文無涉,而「今日相對樂」二句,尤為樂府中套語。梁先生疑心這些都是歌者插入的,與「本辭」相較,更覺顯然。這與党先生所說是很相像的。 又《看見她》「有的竟附會上另外一首歌謠。像完縣的兩首,因為傳來的是不娶便要上吊吊死(唐縣),就接連上《姑娘弔孝》的另一首歌」(同書一八頁)。這都是第二種。 又前引錢先生所舉《跳槽》一歌,百代公司唱片上另是一首,如下: 目今(呀)時世大(呀大)不同,有了西來忘(下)了東,(郎呀!)情理卻難容。〔過門〕(噲呀,噲噲唷,郎呀!)情理卻難容。 好姊(呀)好妹吃了(什麼兒的)醋,好兄好弟搶了(誰的)風,(郎呀!)大量要寬洪。〔過門〕(噲呀,噲噲唷,郎呀!)大量要寬洪。 「人無(呀)千日好,花無百日紅」,「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鐘」,(郎呀!)鐘鐘撞虛空。〔過門〕(噲呀,噲噲唷,郎呀!)鐘鐘撞虛空。 自從(呀)一別到(呀到)今朝,今日(裡)相逢改變了,(郎呀!)另有(了)貴相好。〔過門〕(噲呀,噲噲唷,郎呀!)另有(了)貴相好。 錢先生疑此二曲是「一曲分成者」。這可算第三種。——以上都可以說是無意的改變。 印刷術發明以後,口傳的力量小得多;歌唱的人也漸漸比從前少。從前的詩人,必須能歌;現在的詩人,大抵都不會歌了。這樣,歌謠的需要與製作,便減少了。但決不是沒有;它究竟與別種文學一樣,是在不斷的創造中。譬如北平的電車,是十四年才興的;就在那一年,已經有了《電車十怕》的歌謠了。電車十怕: 車碰車。車出轍。弓子彎。大線折。腳蹬板兒刮汽車。腳鈴錘兒掉腦頦。執政府,接活佛,掛狗牌兒坐一車。不買票的丘八哥。沒電退票。賣票的也沒轍。(《歌謠週刊》九一號) 這種新創造是常會有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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