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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意義


  從前朱子和人論詩,說詩有兩重意思,他說一般人只看得字面的意思,卻忽略了字裡行間的意思,因此就不能瞭解詩。朱子所謂意思,我們在這兒稱為意義:而這兒的意義,只指語言文字的意義而言。朱子說的兩重意義,其實不獨詩如此,一般文字語言都有這種情形。就拿日常的應酬話來看:比方你進小館兒吃飯,看見座上有一個認識的人,你向他點一個頭說:「來吃飯?」他也回點一個頭,回答一聲「唉,唉」。於是彼此各自吃飯了事,他明明是來吃飯,還要問豈不是廢話?可是這種廢話得說,假使要表示好感的話。對於一個認識的人,有時候只要點點頭就成,有時候還得說一兩句廢話。這種廢話並無意思,只不過表示相當的好感就是了。例如「來吃飯?」這句問話,並不是為的要知道那人是不是來吃飯,而只是理他一下。平常見人說「天氣好」,也並不是真的關心天氣,也只是理他一下。再說,有一回有人在報上批評別人的文章「不通」,因此引起一場筆墨官司。這個人後來說,說「還得斟酌」「不大妥當」,其實和「不通」還不是一樣!其實不一樣!說話人的用意也許一樣,聽話的人反應卻不一樣。「還得斟酌」最客氣,「不大妥當」次之,「不通」最不客氣。這三句話表現的情感不一樣。假使那些批評者最初用的是「還得斟酌」一類話,那場筆墨官司也許就不會起來了。有人提出過「罵人的藝術」的名字,罵人真也有藝術的。

  英國有一位呂恰慈教授分析意義;他說意義可以包括四個項目:一是文義。例如「來吃飯?」二是情感。例如說「來吃飯?」這句話,自己感到不是求知而是應景。三是口氣。例如在熟朋友面前批評一個生人,有時也許可以說「不通」,但在生人面前,就該斟酌的說「還得斟酌」了。四是用意。例如說「天氣好」,用意只在招呼人,說「不通」用意真在不客氣的罵人。意義只限文義的話如「二加二等於四」之類,是敘說語;加上別的項目便是暗示語。暗示語將語言文字當作符號,表示情感。如主人給你倒杯茶,你說「磕頭磕頭」,這只是表示謝意。又如「要命!」表示著急或討厭,「殺了我也不信!」表示不信。這些話都不能咬文嚼字的死看,只當作情感的符號才能領會意義所在。更明顯的如「萬死不辭」,表示忠誠負責;這「萬」字是強調的符號,死看便講不通了。敘說語和暗示語的意義都得看上下文跟背景而定。如「吃過飯沒有?」是一句普通應酬話,表示好感的。但是假使你在吃飯的時候到一個熟朋友家去,他問你「吃過飯沒有?」那就是真的問話,那就是敘說語不是暗示語了。暗示語的意義,尤其得靠著上下文和背景,才能了然。例如「不知天高地厚」這句話本是說人家不懂事,表示不滿意。有人直譯成英文,外國人只看字面,只憑文義,簡直莫名其妙。他們說,我們誰也不知道天多高地多厚啊,怎麼能夠拿這件事情責備人呢?這就是不明白原語的背景的原故,如「這野雜種的景致簡直是畫!」「沈石田這狗養的,強盜一樣大膽的手筆!」前一句稱讚風景的美,後一句稱讚沈石田的畫筆。上文說「朋友口中糅合了雅興與俗趣,帶點兒驚訝嚷道」,若沒有這點交代,這兩句話就未免突兀了。

  平常的語言文字裡敘說語少而暗示語多,人生到底用情感時多,純粹用理智時少。普通的暗示語如上文所舉的大部分,因為常在口頭筆下,意義差不多已經人人皆知,但是比較複雜而非習見習聞的就得小心在意才會豁然貫通。有些馬虎的人往往只看字面,那會驢頭不對馬嘴的。《韓非子》裡說宋人讀書,看見「紳之來之」一句話,便在身上系了兩條帶子。人家問他為什麼左一條帶子右一條帶子的。他回答「書上這麼說來著。」他沒有看出書上那句話是個比喻,是告訴人怎樣做人的,不是告訴人怎樣穿衣服的。這也許是個極端的例子,但是古今這一類例子也不在少處。不過意義複雜的語言文字也只是複雜些罷了,分析起來也不外上文所說的四個項目,其中並沒有什麼神秘的玩意兒。粗心大意固然不可,目瞪口呆也不必爾爾。仔細去分析,總可以明白的。複雜的意義大概寄託在語句格式或者比喻或者抽象語意。一般人只注意比喻;其實別的兩項也夠麻煩的,而抽象語更其如此。一般人注意比喻,是因為詩離不了比喻,而詩向來是難懂的。但是就是詩,難懂處也並不全在比喻,語句格式足以迷惑人,決不在比喻之下。抽象語一向以為是屬￿理智的,可是現在有些人以為也是屬￿情感的;他們以為玄學也和笑、抒情詩、音樂一般,我們現在分別從辭令、詩、玄學三方面看,看複雜的意義是怎樣用這三項工具構成的。

  辭令裡有所謂外交的否定語。如「不會妨礙這組織的成立」,「不會討厭它」,「不至於不能接受這個」,「不是不足以鼓勵人的」。這些話的用意是不積極答應什麼,不落什麼話柄在人手裡,最顯明的是「不知道」,政治家外交家幾乎當做口頭禪,因為那是最令人無可奈何的一句話。此外如《富蘭克林自傳》說的:

  惟措辭謙遜,習慣尚存;有所爭辯,不用「確然」「無疑」或其他稍涉獨斷之辭,寧謂「予思其如是如是」「覺其如是如是」或「以是因緣,予見其如是」,「予料其如是」「使予非謬,此殆如是」而已,予信此習慣於予之誨人及時時勸人從己所唱之法皆所利甚多。談論之要在於教人,求教,悅人,勸人,願明達之士慎勿以獨斷自是之風招怨樹敵,轉減卻勸人為善之效,使天賦吾人以為授受知識樂利之資者失其功用也。

  吳爾夫說「或者」「我想」等可以限制人類無知的倉卒的假定,更可以助人含渾說出一些意見,有些事不便說盡,還是暗示的好。此外如「假使」「但是」也可作語言的保障:如「假如——這是很大的一個假如——美國與中國真正取同一陣線的話」,「我是一個共產黨,但是」「單四嫂子是一個粗笨女人,不明白這『但』字的可怕;許多壞事固然幸虧有了他才變好,許多好事卻也因為有了他都弄糟」,「不幸的,木偶的一生,老是一個『但是』在作怪」,又如「不可形容」一語有種種之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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