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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革命文學」的文獻(3)


  然而事實上已「發現了這種傾向」,李氏的信便是一個證據。這封信是給《太陽月刊》(現已停刊)的錢杏邨氏的。他們辯論的中心是蔣光慈氏的革命文學理論。事情是這樣:李氏在《怎樣地建設革命文學》裡批評蔣氏《現代中國文學與社會生活》一文(未見,大約是載在《太陽》上的);錢氏出來為蔣氏說話,在《太陽》上給了李氏一封公開信。李氏於是有這封信回答他。這一回辯論的主要論點,可用這封信裡李氏自己所引他那篇論文中的一段話來說明:

  「我們分析蔣君犯了這個錯誤的原因,是他把文學僅作為一種表現的——觀照的東西,而不認識它的實踐的意義。」

  這種「表現」與「實踐的意義」的爭執,或說「表現」與「宣傳」的爭執,其實也還是理論的徹底與否的問題,並非實踐的實踐;大約文學本是紙上的東西,徹底也只能徹到此處為止罷。在這封信裡,附帶著一個「關於革命文學的歷史的問題」。李氏在那篇論文裡說一九二六年郭沫若氏的《革命與文學》「是在中國文壇上首先倡導革命文學的第一聲。」錢氏卻說,在這篇以前,蔣氏「已在各種雜誌上發表了許多關於革命文學的著作」。這雖是事實,但蔣氏的作品,似乎未曾得一般的注意;他所辦的《春雷月刊》,李氏說「問了許多人,他們連這個名字也不知道。」郭氏那文載在《創造月刊》(一卷三期)上,影響較大;但他那時也還沒有明切的主張。革命文學運動,是直到成氏一文以後才有的。又創造社雖與《太陽月刊》有上述的不同,但他們仍「始終把《太陽》認作自己同志」。另有《泰東月刊》,也談革命文學(未見),他們曾提出「革命文學家到民間去」的口號。成仿吾氏在《全部的批判之必要》(《創造》月刊一卷十號)裡批評他們道:

  「在我們的革命的急速的發展中,我們的文藝界,同我們的政界一樣,真有不少的人在很遠的後邊氣喘喘地追隨著。他們有時候昏倒在途中,會發出些奇怪的議論來使你莫名其妙。這種可憐的追隨派,他們艱難的追隨,我們不難想像,也不難諒解。」

  所謂「奇怪的議論」,便是那句口號。照那句口號說,「革命文學家」便是在「民間」之「外」的了。這雖然也是徹底與否的問題,但兩者之間相差更甚了。現在我得回過來說一說錢杏邨氏。他有《現代中國文學作家》一書(泰東印),評論魯迅、郭沫若、郁達夫、蔣光慈四人。這似乎是應用革命文學原理的第一部批評的書。其中《魯迅》一篇中,有《死去了的阿Q時代》一個題目;在《太陽》或《我們》上發表以後,曾引起許多的討論。錢氏是說「阿Q時代是已經死去了,《阿Q正傳》的技巧也已死去了」(二三頁);而「魯迅他自己也已走到了盡頭」。(二四頁)

  說到技巧或形式,革命文學派也有他們的主張。在《從文學革命到革命文學》裡,成仿吾氏說現在的語體是「一種非驢非馬的『中間的』語體」,與現實的語言相離太遠。他說:

  「我們要使我們的媒質接近農工大眾的用語。」

  但怎樣地「接近」呢?他沒有說。後來《文化批判》上論無產階級文學的形式(見《非革命文學》中引,大約是李初梨氏的話),才舉出四個細目:(一)諷刺的,(二)暴露的,(三)鼓動的,(四)教導的。錢杏邨氏在《論〈阿Q正傳〉的技巧》時也說:

  「現在的時代不是陰險刻毒的文藝表現者所能抓住的時代,現在的時代不是纖巧俏皮的作家的筆所能表現出的時代……」

  這是消極方面。《太陽月刊》在積極方面提倡過俄國的新寫實主義。(七月號上有《到新寫實主義的路》一文,未見)茅盾氏在《從牯嶺到東京》(《小說月報》十九卷十號)裡曾說起這種新寫實主義,現在轉錄於下:

  「……只就四五年前所知而言,新寫實主義起於實際的逼迫;當時俄國承白黨內亂之後,紙張非常缺乏,定期刊物或報紙的文藝欄都只有極小的地位,又因那時生活的壓迫是緊張的疾變的,不宜於弛緩迂回的調子,那就自然而然產生了一種適合於此種精神律奏和實際困難的文體,那就是把文學作品的章段字句都簡練起來,省去不必要的環境描寫和心理描寫,使成為短小精悍,緊張,有刺激性的一種文體,因為用字是愈省愈好,仿佛打電報,所以最初有人戲稱為『電報體』,後來就發展成為新寫實主義。」

  以上種種理論,不論曾經說明與否,大部分是不出蘇俄的範圍的;這只要看過前面所舉的幾種譯著,也就可以知道。所以郁達夫氏在《大眾文藝》(現代書局印)第一期《大眾文藝釋名》中,影射地說:

  「……我們的良心還在,……決不敢抄襲了外人的論調主張,便傲然據為己有,作為專賣的商標而來誇示國人。」

  但創造社卻說,這是「經濟的基礎之變動」決定了的「文學這意識形態的必然的變革」(《全部的批判之必要》),或說,這是「歷史的內在的發展」。(已見上)

  有一位梅子氏鑒於「革命文學毒焰正熾」,將一些「非革命文學的文章,收集成書」,就叫做《非革命文學》。(上海光明書局印)其目錄如下:

  我為什麼要編輯這部書(梅子)
  文學與革命(梁實秋)(《新月》)
  革命文學問題(冰禪)(《北新》)
  革命文學評價(莫孟明)(《現代文化》)
  革命文學論的批判(謙弟)(同上)
  無產階級文藝運動的謬誤(尹若)(同上)

  評《從文學革命到革命文學》(侍桁)(《語絲》)
  無產階級藝術論(忻啟介)(《流沙》)
  檢討馬克思主義階級藝術論(柳絮)(《民間文化》)
  藝術家當面的任務(穀蔭)(《畸形》)
  藝術家的理論鬥爭(柳絮)(《民間文化》)
  拉雜一篇答李初梨君(甘人)(《北新》)
  「醉眼」中的朦朧(魯迅)(《語絲》)

  梅子氏那文的第一節說:

  「革命文學是什麼?很簡單地說:就是馬克思主義的宣傳之一種。所謂『革命文學』,完全離開了文學的本質——以及一切藝術的——而是借文學為名以作一種政事的工具。換句話說:革命文學,就是變形的馬克思主義運動。他們的所謂為無產階級求得解放,這純全是一種欺騙,籠絡,如俄羅斯十月革命前的時代一樣。而況,中國,是的,中國的革命文學運動者,都是在行為與事實上很明顯地告訴了我們:這是共產黨在中國政治上落伍了而來作一種間接宣傳的。申言之,革命文學是遠離了文學之本質的,彼等的詩歌,僅只是標語,彼等的小說,戲劇,僅只是一些宣言。」(一頁)

  他在第四節裡又說:

  「你為文學的人們,且請面對面地生活下去吧!——認識你的生活吧!」(四頁)

  我們可以推知編者是以「文學本質」及自我表現為立場的。

  書中所收集的文章,我參照編者的意見(二、三頁),將它們分為三派:

  (一)語絲派他們以個人主義,自由主義,人道主義,趣味和美學等為立場。編者似乎也近於此派。魯迅氏一文,雖只是消極地「譏諷嘲弄」,文字卻寫得最好。他的警語是:

  「我並不希望做文章的人去直接行動,我知道做文章的人是大概只能做文章的。」(一二八頁)

  他譏諷創造社所謂「藝術的武器」是:

  「從無抵抗的幻影脫出,墜入紙戰鬥的新夢裡去了。」(一三一頁)

  石厚生氏有對於此文的答辯,題為《畢竟是醉眼陶然罷了》。(見《創造》一卷十一期)

  (二)新月派梁氏的文字也寫得很好,但他對於革命文學,似乎有些誤解。這層我不想在此討論。——梁氏以為「革命文學」「實在是沒有意義的一句空話。」(一八頁)他說:

  「無論是文學,或是革命,其中心均是個人主義的,均是崇拜英雄的,均是尊重天才的,與所謂『大多數』不發生若何關係。」(一四頁)

  他說文學要代表永遠的,普遍的人性;它是永遠獨立的。(一一頁)梅子氏說「這是站在資產階級的文學立場說話的」。(三頁)

  (三)民眾文學派《現代文化》及《民間文化》裡都主張「無階級的民眾文學」(不是羅曼羅蘭派的)(三九頁),無政府共產主義的文學。(六二頁,九二頁)這一派卻承認個性的差異。(八七頁)郁達夫氏所提倡的「大眾文藝」與此不同。那是民治主義的。

  除上述各派特點外,它們與革命文學派共同相異的地方,可用下列一表說明:

  革命文學  非革命文學
  1.   2.集團主義  個人主義
  3.唯物論  唯心論
  4.藝術的武器  藝術的本質

  這裡第三派沒有多大的影響。——這書的體裁不大純粹:編者既只錄一方面的理論,為什麼又將那方面忻啟介及穀蔭二氏的文章載入?若說因為這兩篇文流傳不廣,那麼,也應作為附錄,加以聲明。現在這樣隨手插了進去,是不行的。

  影響甚大而尚未成派的,是茅盾氏的《從牯嶺到東京》一文。(《小說月報》十九卷十號)現在借用曾虛白氏《文藝的新路》(《真美善》三卷二號)裡的話,說明那文的主旨:

  「他說,現在的『新作品』走入了『標語口號文學』的絕路,有革命熱情而忽略於文藝的本質;並且革命文藝的讀者的對象該是無產階級,而無產階級卻決不能瞭解這種太歐化或是太文言化的革命文藝。他說,『我相信我們的新文藝需要一個廣大的讀者對象,我們不得不從青年學生推廣到小資產階級的市民,我們要聲訴他們的痛苦,我們要激動他們的熱情。』總之,茅盾觀察到我們『新文藝』的讀者實在只是小資產階級,所以他決心要做小資產階級所能瞭解和同情的文藝了。這就是他指給我們的新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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