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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詩體正變(3)


  所謂「天成」「自得」「超然」「高風絕塵」,只是自然和渾成的意思,跟書法的「蕭散簡遠,意在筆劃之外」相通。蘇氏看出李、杜、韓極詩之變,恰如顏、柳「極書之變」一般;但那「高風絕塵」的衰息,他還是在低徊惋惜著的。文體的變是有意的復古的主張,所以他說「複歸於正」;詩體的變只是自然的求新的趨向,所以他不免懷古的口吻。後來朱子也論到詩體的變,他《答鞏仲至(豐)書(四》)道:

  古今之詩凡有三變。蓋書傳所記,虞、夏以來下及魏、晉,自為一等。自晉、宋間顏、謝以後下及唐初,自為一等。自沈、宋以後定著律詩下及今日,又為一等。然自唐初以前,其為詩者固有高下,而法猶未變。至律詩出而後詩之與法始皆大變,以至今日,益巧益密,而無復古人之風矣。(《朱文公文集》六十四)

  所謂「古人之風」,也指的「高風遠韻」。但他以「高風遠韻」為「根本準則」,便和蘇氏有些出入。他說「坡公病李、杜而推韋、柳,蓋亦自悔其平時之作而未能自拔者」(《答鞏書》三,《集》六十四),就指的《書黃子思詩集後》那一篇裡的話。「病李、杜」顯然不合蘇氏原意;說他「自悔其平時之作」,似乎也出於成見。

  不過這種以「高風遠韻」為正宗的意見,後來卻成了一般的意見。如劉克莊的《韓隱君詩序》道:

  後人盡誦讀古人書,而下語終不能仿佛風人之萬一,餘竊惑焉。或古詩出於情性,發必善,今詩出於記問博而已。自杜子美未免此病。(《後村先生大全集》九十四)

  又《竹溪詩序》道:

  唐文人皆能詩,柳尤高,韓尚非本色。迨本朝則文人多,詩人少。三百年間,雖人各有集,集各有詩,詩各自為體,或尚理致,或負材力,或逞辨博,少者千篇,多至萬首,要皆經義策論之有韻者,亦非詩也。(同上)

  劉氏對杜、韓兩家都有微詞。嚴羽《滄浪詩話》也道:

  近代諸公乃作奇特解會,遂以文字為詩,以才學為詩,以議論為詩。夫豈不工?終非古人之詩也。蓋於一唱三歎之音有所歉焉。(《詩辨》)

  所謂「仿佛風人」,所謂「一唱三歎之音」,都就是「高風遠韻」。這種意見又是復古的傾向,但也還是為的通變。原來宋詩自黃庭堅以來,有意的求新求變求奇。他指出「以俗為雅,以故為新」的法門,說是「舉一綱而張萬目」,並且說這是「詩人之奇」(《再次韻楊明叔詩》引,《山谷詩內集》十二)。又倡所謂奪胎換骨法,說道:

  詩意無窮而人之才有限。以有限之才追無窮之意,雖淵明、少陵不得工也。然不易其意而造其語,謂之換骨法,窺入其意而形容之,謂之奪胎法。(《冷齋夜話》)

  這又是「以故為新」的節目。黃氏開示了這種法門,給後學無窮方便;大家都照他指出的路子「窮力追新」,這就成了江西詩派——惟其有法門可以傳授,才能自立宗派。但宗派既成,沿流日久,又不免劉勰說的「齷齪于偏解,矜激乎一致」,「競今疏古,風味氣衰」。於是乎從朱子起又有了復古論。這回的復古的理論到了明代實現,所謂「文必秦、漢,詩必盛唐」;但也造成了一種新風氣。

  文到六朝成為專科之學。範曄作《後漢書》,創立《文苑列傳》,鐘嶸定《詩品》,劉勰論《文心》,都在此時。而劉氏更注重文體的代變。《時序》篇開端道:「時運交移,質文代變,古今情理,如可言乎?」接著就從陶唐敘到江左,作一斷語:

  故知文變染乎世情,興廢系乎時序;原始以要終,「雖百世可知也」。

  《文心》上篇論列各體,也都詳述源流遷變。在前沈約已經論到文體的變,《宋書》六十七《謝靈運傳論》中道:

  自漢至魏四百餘年,辭人才子,文體三變。相如工為形似之言,二班長于情理之說,子建、仲宣以氣質為體,並標能擅美,獨映當時。

  以下直敘到宋代的顏、謝為止。但劉氏論文,專門名家,詳備自然遠在沈約之上。他們這些文字卻都是我國文學史的開山之作,見出獨具手眼。根柢在他們能識變;而這又是跟當時追求「新變」的風氣相應的。劉勰以後,論「文變」的便多起來。唐人修六朝史書,多有文苑傳或文學傳,傳各有序或論,皆論「文變」;並且多引《易傳》「觀乎天文以察時變,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二語(《賁卦彖辭》,《周易》三)為論據,正見出六朝以來的風氣。文士著作中也有論的,前引盧藏用的《陳子昂集序》末雲,「故粗論文變而為之序」,便是一例。這些都是通論歷代「文變」;至於專論一代的,似乎從宋祁《唐書》二〇一《文藝傳序》創始。他說「唐有天下三百年,文章無慮三變」,王、楊是一變,燕、許是一變,韓愈又是一變。專論詩體的變的也有通論和斷代的分別。嚴羽《滄浪詩話》有《詩體》一篇,辨析歷代詩體最細;他分唐詩為「唐初」「盛唐」「大曆」「元和」「晚唐」五體,是至今通行的「四唐」說的源頭。

  「文變」是指詩文體的變;這個「變」是「患凡舊」,是「化而裁之」,是「趣時」。復古也罷,求新也罷,「變」的總是新的;「變」能成體,這新的就是好的,即使未必是更好的。「變則通,通則久」,「變」是可喜的。明白了通變的道理,便不至於一味的隆古賤今,也不至於一味的競今疏古,便能公平的看歷代,各各還給它一副本來面目。分體或分期,就為的看清楚這些個本來面目。唐代的詩比歷代盛,也比文盛,所以嚴氏分體最多。後來論詩體的也特別注重唐代。元時楊士弘選錄唐詩,成《唐音》一集,敘目裡說唐人選唐詩多載中晚唐人詩,盛唐詩甚少,宋人選唐詩也多載晚唐人詩。他原來也只能讀到這些選本,後來才得著人家收藏的許多初唐、盛唐詩,「於是審其音律之正變,而擇其精粹,分為『始音』,『正音』,『遺響』,總名曰《唐音》。」他將嚴氏的五體並為「唐初」,「盛唐」,「中唐」,「晚唐」四體;所謂「中唐」,包括「大曆體」「元和體」,是楊氏新立的名目。這樣就見得整齊了。唐、宋人選詩側重中晚唐,正是《文心》所謂「近附而遠疏」;楊氏採取嚴羽的理論,分期精擇,便公平得多。他特別注重音律,所以集名《唐音》,又以「音」「響」標目。敘目裡道:

  夫詩之為道,非惟吟詠情性、流通精神而已,其所以奏之郊、廟,歌之燕、射,求之音律,知其世道,豈偶然哉?

  律體新創于唐代,古詩和律詩的分別就在音律上;重音律正是唐詩的面目。楊氏看清楚了這副面目,所以說「審其音律之正變」,又說「求之音律,知其世道」,「世道」就是「時」。「音律之正變」雖「以其時」,更「以其人」、以其詩,所以他的「正音」裡有「唐初」和「盛唐」,也有「中唐」和「晚唐」,前二者為一類,後二者又為一類。他說「世次不同,音律高下雖各成家,然體制聲響相類」,可見所重在「其人」、其體、其詩。他的「始」「正」之分是「以其人」兼「以其時」;「正」「遺」之分是以其詩、「以其人」兼「以其時」。

  明初高棅的《唐詩品匯》承《唐音》而作,《總敘》裡說得明白;他也採取嚴羽的詩論,並見《總敘》中。《總敘》論唐詩的變道:

  有唐三百年詩,眾體備矣,故有近體、往體長短篇,五七言律、絕句等制。莫不興于始,成於中,流於變,而陊之於終。至於聲律、興象、文詞、理致,各有品格高下之不同。略而言之,則有初唐、盛唐、中唐、晚唐之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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