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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詩體正變(4)


  「詳而分之」:「貞觀、永徽之時」是「初唐之始制」,「神龍以還,洎開元初」是「初唐之漸盛」。「開元、天寶間」是「盛唐之盛」。「大曆、貞元中」是「中唐之再盛」。「下洎元和之際」是「晚唐之變」,「降而開成以後」是「晚唐變態之極;而遺風餘韻猶有存者焉」。這是後來所謂「四唐」;初、盛、中、晚各有定限,不僅僅是分體,而且是分期。按這個分期,初唐不包括高祖時代,中唐也太短,還不甚適用。明末沈騏在《詩體明辨》的序裡分唐詩為「四大宗」,修正了這兩處。後來便照兩家所論,限年分期:初唐從高祖武德元年算起,到玄宗開元初,約一百年間(西元六一八至七一三)。盛唐從開元元年到代宗大曆初,約五十年間(七一三至七六六)。中唐從大曆元年到文宗太和九年,將高氏所謂「晚唐之變」併入,約八十年間(七六六至八三五)。晚唐從文宗開成元年到昭宗天祐三年,約七十年間(八三六至九〇六)。至今通行的四唐說便是如此。雖然有人根本反對這個分期,也有人推敲各期的界劃,但是四唐說漸漸為一般論詩者所公認,並且流行至今;因為它給人方便,讓人更清楚的看見唐詩的種種面目。在我國文學史上,四唐說是唯一的斷限的分期;一般論文的人總害怕「支離割剝」,所以嘗試這種斷限的分期的絕無僅有。從現在看來,這一說實在是一個重要的創始。而這個創始還是以「文變」說為依據。《品匯·總敘》說選詩「校其體裁,分體從類,隨類定其品目,因目別其上下,始終正變,各立序論」。品目有九,稱為「九格」。初唐是「正始」。盛唐是「正宗」,「大家」,「名家」,「羽翼」。中唐是「接武」。晚唐是「正變」,「餘響」。方外異人等是「旁流」。初、盛、晚各自為「正」,中唐「接武」自然也有其為「正」者。《總敘》又道:

  誠使吟詠性情之士觀詩以求其人,因人以知其時,因時以辯其文章之高下,詞氣之盛衰,本乎始以達其終,審其變而歸於正,則優遊敦厚之教,未必無小補雲。

  這裡以詩為主,因詩及人,因人及時,再因時及詩,跟風雅正變說專「以其時」的大不相同了。「審其變而歸於正」一語雖然側重在「正」,但這個「正」並不是風雅正變的「正」,而是「變之正」,「趣時」的「正」;高氏以為一「時」的詩自有其「正」,他對於「時」是持著平等觀的。

  論「文變」的人,對於「時」多少持著平等觀,但也還不免貴遠賤近或「競今疏古」的偏見;前者如《滄浪詩話》詆抑中晚唐詩,後者如《唐音》不錄李、杜、韓三家。明末清初以來,公正不頗的平等觀才漸漸出現。顧炎武《日知錄》二十一《詩體代降》條云:

  《三百》篇之不能不降而《楚辭》,《楚辭》之不能不降而漢、魏,漢、魏之不能不降而六朝,六朝之不能不降而唐,勢也。用一代之體,則必似一代之文,而後為合格。

  詩文之所以代變,有不得不變者。一代之文沿襲已久,不容人人皆道此語。今且千數百年矣,而猶取古人之陳言一一而摹仿之,以是為詩,可乎?故不似則失其所以為詩,似則失其所以為我。李、杜之詩所以獨高於唐人者,以其未嘗不似而未嘗似也。知此者「可與言詩也已矣」。

  所謂「沿襲已久」,便是《南齊書·文學傳論》說的「彌患凡舊」。顧氏能從詩體上確切斷定詩有「不得不變」之「勢」,是他的獨到處;雖然他又說「不能不降」,還不免「伸正而詘變」的意思。至於「未嘗不似而未嘗似」,該是前引汪琬所謂「變而不失正者」,不過顧氏專就詩體立論罷了。稍後葉燮作《原詩》,論盛衰正變,更見通達明曉。他道:

  自有天地以來,古今世運氣數,遞變遷以相禪。古雲,天道十年一變,此理也,亦勢也。無事無物不然。寧獨詩之一道膠固而不變乎?今就《三百篇》言之,風有正風、有變風,雅有正雅、有變雅。風雅已不能不由正而變,吾夫子亦不能存正而刪變也。則後此為風雅之流者,其不能伸正而詘變也明矣。

  這裡「不能伸正而詘變」,真是一語破的。又道:

  詩之為道,未有一日不相續相禪而或息者也。但就一時而論,有盛必有衰;綜千古而論,則盛而必至於衰,又必自衰而複盛。非在前者之必居於盛,後者之必居於衰也。(《內篇》)

  又道:

  且夫風雅之有正有變,其正變系乎時,謂政治風俗之由得而失,由隆而汙。此以時言詩,時有變而詩因之。時變而失正,詩變而仍不失其正。故有盛無衰,詩之源也。吾言後代之詩有正有變,其正變系乎詩,謂體格、聲調、命意、措辭新故升降之不同。此以詩言時,詩遞變而時隨之。故有漢、魏、六朝、唐、宋、元、明之互為盛衰,惟變以救正之衰。故遞衰遞盛,詩之流也。(同上)

  他指出詩在「相續相禪」,無日或息,就是說詩老是在「變」;其間「遞衰遞盛」,不能說在前必盛,在後必衰。而「後代之詩」「正變系乎詩」,系乎體,「詩遞變而時隨之」,所以當「以詩言時」,跟風雅正變說「以時言詩」不同。他又道:

  或曰:「溫柔敦厚,詩教也。漢、魏去古未遠,此意猶存,後此者不及也。」不知溫柔教厚,其意也,所以為體也,措之於用則不同。辭者,其文也,所以為用也,返之於體則不異。漢、魏之辭,有漢、魏之溫柔敦厚;唐、宋、元之辭,有唐、宋、元之溫柔教厚。……(同上)

  這也就是高棅說的「審其變而歸於正,則優遊敦厚之教未必無小補」,不過更為直截了當罷了。詩體正變說經葉氏這一番闡發而大明。

  歷來倡復古的都有現成的根據;主求新的卻或默而不言,或言而不備。葉氏論詩體正變,第一次給「新變」以系統的理論的基礎,值得大書特書。他說「詩之源流本末、正變盛衰,互為循環」,「惟正有漸衰,故變能啟盛」:

  如建安之詩,正矣,盛矣,相沿久而流於衰。後之人力大者大變,力小者小變。六朝諸詩人間能小變,而不能獨開生面。……迨開、寶諸詩人始一大變。……杜甫之詩,包源流,綜正變,……巧無不到,力無不舉,長盛於千古,不能衰,不可衰者也。……唐詩為八代以來一大變,韓愈為唐詩之一大變,其力大,其思雄,崛起特為鼻祖。……愈嘗自謂「陳言之務去」。……晚唐詩人亦以陳言為病,但無愈之力,故日趨於尖新纖巧。至於宋,人之心手日益以啟,縱橫鉤致,發揮無餘蘊。……如蘇軾之詩,其境界皆開闢古今之所未有,天地萬物,嬉笑怒駡,無不鼓舞於筆端而適如其意之所欲出。此韓愈後一大變也,而盛極矣。自後或數十年而一變,或百餘年而一變,或一人獨自為變,或數人而共為變,皆變之小者也。其間或有因變而得盛者,然亦不能無因變而益衰者。(同上)

  變有小大,「有因變而得盛者」,也有「因變而益衰者」。「伸正而詘變」並非全無理由;只是向來「伸正而詘變」的不加辨別,一筆抹殺,卻不合道理。這段話發揮「變」的意義最為詳切,真可算得「毫髮無遺憾」。葉氏竭力攻擊明代的復古派,但又似乎不願意贊助求新的公安派和竟陵派,因為一個太率,一個太僻。他所以自辟蹊徑來論盛衰正變;他的求新的傾向其實還是跟那兩派一致的。稍後王士禎倡「神韻」,再後沈德潛倡「格調」,又都以復古為通變。但袁枚接著倡「性靈」,翁方綱接著倡「肌理」,詩又趨向新變。直到「文學革命」而有新詩,真是「變之極」了。新詩以抒情為主,多少合于所謂「高風遠韻」,大概可以算得變而「歸於正」罷。

  葉氏說詩的正變盛衰,「互為循環」;又說「惟正有漸衰,故變能啟盛」,就是「循環」的注腳。在前明代王世貞也曾偶然見到這裡,他在《藝苑卮言》卷四中道:

  衰中有盛,盛中有衰,各含機藏隙。盛者得衰而變之,功在創始;衰者自盛而沿之,弊由趨下。……此雖人力,自是天地間陰陽剝複之妙。

  這裡論盛衰正和葉氏合拍,而語更詳。按這個說法,我們也可以說「變中有正,正中有變」。「變」本來還有「更相生」一義,見於《淮南子·原道》篇高誘注,正可以用在此處。正變相生是「循環」,王世貞的話是一例。但說「循環」的倒不一定相信循環論,照《原詩》所說,這個「環」其實是越來越大的。所以變而成體,就那一體而論,變固然是好的;綜所有的體而論,這一變有加富增華之功,又是更好的。向來論「文變」的多說「變」而少說「正」,好像有變而無正似的。其實不然。他們的意思,變不一變,正也非一正;由正而變,變可以成正,但後正跟前正不一樣,所謂「措之於用則不同」,「返之於體則不異」;而這個後正又將複變,如此的循環不窮。蘇軾說韓愈出而天下之文「複歸於正」,高棅說「審其變而歸於正」,該都是變而成正的意思。這個「正——變——正」便是「文變」的程式,和德國大哲海格爾「正——反——合」的辯證法頗有相似處;而變總是有道理的,也合於他所說「凡現實的都是有道理的」。「文變」雖然兼詩文體而言,而以《易傳》「變」的哲學為依據,但是六朝、隋、唐以至宋代,論「變」的都隱含「正」義,明、清以來,更顯舉「正」名,足見還是從風雅正變說推衍而出。不過不用來解詩,而用來評詩並指示作詩門徑罷了。所以說這是「旁逸斜出」的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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