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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詩體正變(1)


  六朝論文,可以梁昭明太子和元帝兄弟為代表。昭明《文選序》別裁經、子、辭、史,以為都不是文;他注重「綜緝辭采」,「錯比文華」,舉「事出於沉思,義歸乎翰藻」為文的標準。「事」是事類,就是典故;「藻」指譬喻,也兼指典故。「事出於沉思,義歸乎翰藻」是善於用事,善於用比的意思。元帝《金樓子·立言》篇說:「吟詠風謠,流連哀思者謂之文」,又說:「文者,惟須綺穀紛披,宮征靡曼,唇吻遒會,情靈搖盪。」所謂「綺穀紛披」,也當指用事用比而言。六朝論詩,可以鐘嶸和劉勰為代表。《詩品序》指出:「氣之動物,物之感人,故搖盪性情,形諸舞詠。」可是當時的詩:

  顏延、謝莊尤為繁密,于時化之。故大明、泰始中,文章殆同書抄。近任昉、王元長等,辭不貴奇,競須新事。爾來作者浸以成俗。遂乃句無虛語,語無虛字,拘攣補衲,蠹文已甚。但自然英旨,罕值其人。詞既失高,則宜加事義;雖謝天才,且表學問,亦一理乎?

  《文心雕龍·明詩》篇也道:

  宋初文詠,體有因革。莊、老告退,而山水方滋。儷采百字之偶,爭價一句之奇;情必極貌以寫物,辭必窮力而追新。此近世之所競也。

  「競須新事」明指用事,「辭必窮力而追新」似乎也指的用事用比,都可見當時風氣。但由鐘、劉兩家的話,知道求「新」更為當時作者所重。

  「新」是創造,對舊而言是「變」;隋、唐以來,「新變」往往連稱。《南齊書》五十二《文學傳論》道:

  習玩為理,事久則瀆。在乎文章,彌患凡舊。若無新變,不能代雄。

  這裡說能求「新變」才能獨自成家,雄長一代。《梁書》四十九《庾肩吾傳》道:

  齊永明中,文士王融、謝朓、沈約,文章始用四聲,以為新變。至是轉拘聲韻,彌尚麗靡。

  用事用比之外,聲律也是求得「新變」的一條路。又《梁書》三十《徐摛傳》說他:

  屬文好為新變,不拘舊體。

  當時不滿這類「新變」的,或以為「拘攣補衲」而失自然,或以為「轉拘聲韻」而「傷真美」;但「不拘舊體」也該是貴古者的一種口實。《隋書》十五《音樂志》道:

  開皇中,……有曹妙達、王長通、李士衡、郭金樂、安進貴等,皆妙絕弦管,新聲奇變,朝改暮易,持其音技,估炫王公之間,舉時爭相慕尚。高祖病之,謂群臣曰:「聞公等皆好新變,所奏無複正聲,此不祥之大也。……」

  這裡「正聲」與「新變」對舉。樂尚「新變」,「無複正聲」;文好「新變」,「不拘舊體」,道理是一樣的。隋高祖以「無複正聲」為病,也該有人以「不拘舊體」為病。《文心雕龍·通變》篇就有這個意思,下文詳論。

  風雅正變的「變」,指的「政教衰」、「紀綱絕」,指的時世由盛變衰。這裡並不曾應用那影響巨大的《易傳》的「變」的哲學。《易·繫辭傳》道:

  《易》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下)。

  這似乎是「變」的哲學的綱領。「變」與「通」是連著的,而「通」與「窮」是對著的。「通」才能「久」,「久」便無窮。《繫辭傳》又道:

  變通莫大乎四時(上)。

  荀爽注:「四時相變,終而複始也」(《周易集解》十四)。這似乎是一種循環論。但是無論如何

  變通者,趣(趨)時者也(下)。

  「趣時」就不至於固執了。又道:

  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化而裁之謂之變,推而行之謂之通;舉而錯之天下之民謂之事業(上)。

  道與器都可以「變」「通」而成事業,所以

  變而通之以盡利(上)。

  通變之謂事(上)。

  「變」的作用如此之大,風雅正變的「變」顯然跟這種「變」不相干。「新變」的「變」倒似乎有意無意間在應用著這種哲學。我們可以說梁、陳以至隋、唐之際,文論開始採用了這種「變」的哲學。

  通變說的應用固然可以解釋求新,而在求新成為風氣之後,這一說卻也可以幫助復古論者張目。《文心雕龍·通變》篇就有這個傾向。

  夫設文之體有常,變文之數無方。何以明其然耶?凡詩賦書記,名理相因,此有常之體也。文辭氣力,通變則久,此無方之數也。名理有常,體必資於故實。通變無方,數必酌於新聲。故能騁無窮之路,飲不竭之源。然綆短者銜渴,足疲者輟塗。非文理之數盡,乃通變之術疏耳。……搉而論之,則黃、唐淳而質,虞、夏質而辨,商、周麗而雅,楚、漢侈而豔,魏、晉淺而綺,宋初訛而新。從質及訛,彌近彌澹。何則?競今疏古,風味氣衰也。

  今才穎之士刻意學文,多略漢篇,師範宋集。雖古今備閱,然近附而遠疏矣。夫青生於藍,絳生於蒨,雖逾本色,不能複化。桓君山云:「予見新進麗文,美而無采,及見劉、楊言辭,常輒有得。」此其驗也。故練青濯絳,必歸藍蒨;矯訛翻淺,還宗經誥。斯斟酌乎質文之間,而櫽栝乎雅俗之際,可與言通變矣。……若乃齷齪于偏解,矜激乎一致,此庭間之回驟,豈萬里之逸步哉!

  文中承認「文辭氣力,通變則久」,「數必酌於新聲」。但像當時那樣「競今疏古」,蔽於偏而不知全,便不免千篇一律,「風味氣衰」。文中論「宋初訛而新」,「訛」,化也,又有「妖」義;「新」而不「雅」,「新」而失正,「新」得過了分,便是「訛」。「訛」自然不會「淳」,「淳」是濃,是厚,不淳就薄了,「澹」了。這時候好像「文理之數盡」,走投無路;其實也不然。只要「矯訛翻淺,還宗經誥」,「斟酌乎質文之間,而櫽栝乎雅俗之際」,還可通變起去,路還是「無窮」的。清代紀昀評這一段道:

  彥和以通變立論。然求新于俗尚之中,則小智師心,轉成纖仄。……故挽其返而求諸古。蓋當代之新聲既無非濫調,則古人之舊式轉屬新聲。復古而名以通變,蓋以此爾。

  這番話透徹的說出復古怎樣也是通變,解釋劉氏的用意最為確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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