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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風雅正變(3)


  《荀子》將「奸聲」和「逆氣」相提並論,這裡將「惡言」和「氣逆」相提並論,正見出樂教、詩教的相通。據《五行志》,「妖」和「夭胎」同義,是兆頭的意思。逆氣生惡言的見解,春秋末年已經有了。《國語·周語(下)》單穆公諫周景王鑄鐘,曾道:

  夫耳內(納)和聲而口出美言,以為憲令而布諸民,正之以度量。民以心力,從之不倦。成事不忒(原作「貳」,依王引之校改),樂之至也。口內味而耳內聲,聲味生氣。氣在口為言,……若視聽不和而有震眩,則味入不精,不精則氣佚。氣佚則不和,於是乎有狂悖之言,……民無據依,不知所力,各有離心。上失其民,作則不濟,求則不獲,其何以能樂?

  這番話原也是論樂教的。「氣佚」,韋昭注:「氣放佚,不行於身體。」這氣就是氣質的氣。《樂記》說到「逆氣」,接著說「君子……惰慢邪辟之氣不設於身體」,可見「惰慢邪辟之氣」就是「逆氣」。孔穎達《疏》以「逆氣」為「奸邪之氣」,劉向以「逆氣」為「怨謗之氣」,其實都是氣質的氣。劉向的話,和單穆公是相通的。單穆公說的是人君,「狂悖之言」指教令,劉向所謂「言之不從」說的也是在上位的人。不過他所謂「詩妖」卻專指民間歌謠而言。單穆公似乎只據常識立論;劉向有陰陽五行說作背景,說得自然複雜些。「詩妖」既指民間歌謠——那些發洩「怨謗之氣」的歌謠或「怪謠」,——而歌謠也是詩,那麼,詩也有發洩「怨謗之氣」的作用了。這種詩就是所謂「刺詩」;「刺」也就是「怨謗」。依《毛詩小序》,刺詩的數量遠過於美詩(刺詩一百二十九篇,美詩二十八篇)——所以「變風變雅」也比「風雅正經」多得多(變詩二百零六篇,正詩五十九篇)。鄭氏給《毛詩傳》作《箋》,面對這事實,自然而然會轉念頭到「詩妖」上去。借了「詩妖」說的光,他去理會《詩大序》中「變風變雅」的所謂「變」;他說「弘福如彼」「大禍如此」,將禍福強調,顯然見出陰陽五行說的色彩。他又根據天文和氣象的正變,禮的正變,以及樂的正淫,將那表見「舊俗」——舊時美俗——的風詩雅詩,定為「風雅正經」,來和「變風變雅」配對兒,這樣構成了他的風雅正變說。這一說確是他的創見。

  風雅正變說和「詩妖」說的淵源,前人已經有指出的。清初汪琬給俞南史和汪森選的《唐詩正》作序,曾道:

  詩風雅之有正變也,蓋自毛、鄭之學始。成周之初,雖在途歌巷謠而皆得列於「正」。幽、厲以還,舉凡出於諸侯、夫人、公卿、大夫閔世病俗之所為,而莫不以「變」名之。「正變」云云,以其時,非以其人也。……觀乎詩之正變,而其時之廢興治亂、汙隆得喪之數可得而鑒也。史家傳志五行,恒取其「變」之甚者以為「詩妖」詩孽、「言之不從」之證。故聖人必用「溫柔敦厚」為教,豈偶然哉?

  這裡雖未明說風雅正變說出於「詩妖」說,但能將兩者比較著看,已是巨眼。「以其時,非以其人」一句話說「正變」最透徹。說到「溫柔敦厚」的詩教,是說「變風變雅」雖「變而不失正」,還可以「正人心,端世教」,正是《詩大序》所謂「達於事變而懷其舊俗」和「止乎禮義,先王之澤也」的意思。惟其「變而不失正」,所以「變風變雅」並不因「變」而減少詩本身的價值。風雅正變說原只為解詩,不為評詩。不過在解詩方面,鄭氏並沒有能夠自圓其說,如前所論。至於作詩方面,本非他意旨所及,正變說自然更無啟發人處。他又說:「孔子錄懿王、夷王時詩訖于陳靈公淫亂之事,謂之變風變雅。」陳靈公以後為什麼連變風變雅也沒有了呢?孔穎達《毛詩正義序》裡的話也許可以補充他的意思。孔氏道:「成、康沒而頌聲寢,陳靈興而變風息。」所謂「變風息」者,他在《詩大序疏》中道:

  太平則無所更美,道絕則無所複譏,人情之常理也。故初變惡俗,則民歌之,風雅正經是也。始得太平,則民頌之,《周頌》諸篇是也。若其王綱絕紐,禮義消亡,民皆逃死,政盡紛亂——《易》稱「天地閉,賢人隱」,——於此時也,雖有智者,無複譏刺。成王太平之後,其美不異於前,故頌聲止也。陳靈公淫亂之後,其惡不可複言,故變風息也。班固云:「成、康沒而頌聲寢,王澤竭而詩不作」(《兩都賦序》),此之謂也。

  這番話將詩的發展看得太死了,有些強詞奪理。但孔氏本于班固,班固又本於孟子。孟子道:「王者之跡熄而詩亡,詩亡然後《春秋》作」(《離婁》下)。孟子說「詩亡」,班固說「詩不作」,鄭氏不提「孔子錄」的以後的詩——陳靈公以後的詩,自有他們的理由。孟子正生在古樂衰而新樂盛的戰國時代,詩已不歌,新樂又不雅,而新的詩的傳統也還沒露一點芽兒,所以說是「詩」亡。班固跟著孟子說話;鄭氏似乎也相信孟子的意見。鄭氏生在東漢末年。四言詩從「三百篇」後一蹶不振,中間雖有擬作,也甚稀罕;到這時候才有新的樂府詩的傳統建立起來。可是樂府詩原來大部分是「街陌謠謳」,後來也只是文人爭相擬制;若說個人創作的抒情的五言詩,那要等到建安時代才誕生,等到正始時代的阮籍的手裡才長成。因而評論作詩的工拙的風氣也到建安時代才創始。鄭氏不會想到作詩方面,也是自然而然。正變說既不能圓滿的解詩,後世引用的便少。上文引過的汪琬的《唐詩正序》卻聲明由正變說以讀唐詩,他道:

  有唐三百年之間,能者間出。貞觀、永徽諸詩,正之始也。然而雕刻組繢,猶不免陳、隋之遺。開元、天寶諸詩,正之盛也。然而李、杜兩家聯衽接踵,或近於跌宕流逸,或趨於沉著感憤,正矣,有變焉。降而大曆以訖貞元,典刑具在,往往不失承平故風,庶幾乎變而不失正者與?自是以後,其詞愈繁,其聲愈細,而唐遂陵夷以底於亡,說者比諸《曹》、《鄶》「無譏」焉。凡此皆時為之也。

  當其盛也,人主勵精於上,宰臣百執趨事盡言於下,政清刑簡,人氣和平。故其發之於詩率皆從容而爾雅。讀者以為正,作者不自知其正也。及其既衰,在朝則朋黨之相訐,在野則戎馬之交訌,政繁刑苛,人氣愁苦。故其所發又皆哀思促節者為多,最下則浮且靡矣。雖有賢人君子,亦嘗博大其學,掀決其氣,以求篇什之昌,而卒不能進及於前。讀者以為變,作者亦不自知其變也。是故正變之所形,國家之治亂系焉,人才之消長、風俗之隆汙系焉。後之言詩者顧惟取一字一句之工以相誇尚,夫豈足以語此?

  汪氏論正變,只是說詩反映時代,毫不帶陰陽五行說的色彩;這就跟鄭氏大不相同。我們現在也還是這種意見——一切文學反映時代。汪氏說「讀者以為正,作者不自知其正」,「讀者以為變,作者亦不自知其變」,可以補充鄭氏的理論;提出「作者」,他的正變說便不專為解詩,而是兼為評詩了。他說李白「跌宕流逸」,杜甫「沉著感憤」,又說「最下則浮且靡」,「雖有賢人君子,……卒不能進及於前」,都是在評詩。詩到唐代,個人創作的傳統已幾經遞嬗,「作者」和詩本身的價值的重要,早經公認。論唐詩的不但要「以其時」,還要「以其人」、以其詩。汪氏由正變說以讀唐詩,而不能不牽涉到評詩,也還是個自然而然。他又提到初唐詩「雕刻組繢,猶不免陳、隋之遺」,這又牽涉到作詩方面;又提到「後之言詩者惟取一字一句之工以相誇尚」,是兼論評詩和作詩。按他的正變說,陳、隋「雕刻組繢」跟後來作詩求「一字一句之工」也該是「變」,不過變而「失正」罷了。這樣將正變說引用到評詩和作詩兩方面,是鄭氏想不到的。這兩方面的引用,起源遠在六朝,後來逐漸發展。汪氏自然也受到影響。這可以稱為詩體正變說;從鄭氏的風雅正變說出來,卻不是直線的發展,而是「旁逸斜出」的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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