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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風雅正變(2)


  這裡說熒惑、太白二星和月的失度不是「正行」,是「變」。甘氏、石氏以二星失度為「逆行」,和月的失度為月食一樣,都是曆紀的「常然」,可以推算出來;《志》裡卻以為「逆行」總是「變」,總因「政治變於下」而然。「正行」與「變」對舉,原來也該本於常識,跟《逍遙遊》相同;只是這裡加上曆算家和陰陽五行說的涵義罷了。

  《詩譜序》的風雅正變說顯然受了六氣正變的分別和天象正變的理論的影響;特別是後者,只看《序》裡歸結到「弘福」「大禍」「後王之鑒」,跟論災變的人同一口吻,就可知道。陰陽五行說是當代的顯學,鄭氏曾注諸《緯書》,更見得不能自外。但「變」還有一個重要的別義,也是助成他這一說的。《穀梁傳》僖公五年:

  夏,……公及齊侯、宋公、陳侯、衛侯、鄭伯、許男、曹伯會王世子于首戴。……秋八月,諸侯盟于首戴。無中事(中間無他事也)而複舉諸侯,何也?尊王世子而不敢與盟也(諸侯夏「會」王世子,秋始自相「盟」)。尊則其不敢與盟何也?盟者,不相信也,故謹信也。不敢以所不信而加之尊者。(齊)桓,諸侯也,不能朝天子,是不臣也。王世子,子也,塊然受諸侯之尊己而立乎其位,是不子也。桓不臣,王世子不子,則其所善焉何也?是則「變之正」也。天子微,諸侯不享覲。桓控大國,扶小國,統諸侯,不能以朝天子,亦不敢致天王。尊王世子于首戴,乃所以尊天王之命也。世子含王命會齊桓,亦所以尊天王之命也。

  「是則變之正也」,范甯《集解》云:「雖非禮之正,而合當時之宜。」又襄公二十有九年:

  夏……仲孫羯會晉荀盈、齊高止、宋華定、衛世叔儀、鄭公孫段、曹人、莒人、邾人、滕人、薛人、小邾人城杞。古者天子封諸侯,其地足以容其民,其民足以滿城,以自守也。杞危而不能自守,故諸侯之大夫相率以城之。此「變之正」也。

  《集解》云:「諸侯危弱,政由大夫。大夫能同恤災危,故曰變之正。」又昭公三十有一年:

  冬,仲孫何忌會晉韓不信、齊高張、宋仲幾、衛太叔申、鄭國參、曹人、莒人、邾人、薛人、杞人、小邾人城成周。天子微,諸侯不享覲,天子之在者惟祭與號。故諸侯之大夫相率以城之。此「變之正」也。

  諸侯「城杞」「城成周」都是越俎代庖,「非禮之正;而合當時之宜」,所以稱為「變之正」。這就是《公羊傳》所謂「權」。《公羊傳》桓公十有一年稱美鄭祭仲廢君為「知權」「行權」,說道:「權者,反於經然後有善者也。」「經權」又稱「經變」,其實也就是「正變」。這「正變」是據禮而言。《禮記·曾子問》:

  曾子問曰:「葬引至於堩(道塗也),日有食之,則有變乎?且不乎?」孔子曰:「昔者吾從老聃助葬於巷黨,及堩,日有食之。老聃曰:『丘,止柩,就道右,止哭以聽變。』既明反而後行。曰:『禮也。』」

  後來孔子請教老聃。老聃說柩當見日而行,不可見星而行;見星而行的只有罪人和奔父母之喪的人。他說日食的時候也許會見星的,所以得改變常禮,將柩停住;君子不能只顧行禮,使別人的亡親受辱。這也是「行權」,也是「變之正」;所以老聃說「禮也」。鄭氏注「則有變乎」一句道,「變謂異禮」,就是這個意思。這是「變」的別義,也對「正」而言。變而失正就是「亂」。《太史公自序》引《公羊》家董仲舒說「撥亂世,反之正,莫近於《春秋》」,就將「亂」與「正」對舉。鄭氏曾作「起〔《穀梁》〕廢疾」,注《三禮》,並作「發〔《公羊》〕墨守」,他那風雅正變對立的見解,也該多少受到這一義的影響。

  「正」,《說文》二下:「是也」。有時又是「善」的同義詞,見於鄭氏的《儀禮注》。從消極方面解釋,便是「行無傾邪也」;這也是鄭氏的話,見於《周禮注》。「正」與「邪」對舉,早見於《逸周書》,《王佩解》道:「見善而怠,時至而疑,亡正處邪,是弗能居。」孔晁注:「邪,奸術也。」賈誼《新書·道術》篇也道:「方直不曲謂之正,反正為邪。」《禮記·樂記》以「中正無邪」為「禮之質」,也是「正」「邪」對舉。《樂記》論樂,又有「正聲」和「奸聲」的分別,本于《荀子·樂論》。《樂論》云:

  凡奸聲感人而逆氣應之;逆氣成象而亂生焉。正聲感人而順氣應之;順氣成象而治生焉。唱和有應,善惡相像。故君子慎其所去就也。

  樂是象徵治亂善惡的,關係極大。奸聲又稱「邪音」或「淫聲」,都見於《樂論》;《樂記》又稱為「淫樂」,說「世亂則禮慝而樂淫」——孔穎達《疏》:「淫,過也。」《呂氏春秋·古樂》篇論樂「有正有淫」,直以「正」與「淫」對舉;高誘注:「正,雅也;淫,亂也。」《樂記》載子夏對魏文侯語,論「古樂」和「新樂」,稱前者為「德音」,後者為「溺音」,也就是「正」「淫」之辨。子夏說古樂「和正以廣」,新樂「奸聲以濫,溺而不止」。又道:

  夫古者天地順而四時當,民有德而五穀昌,疾疢不作而無妖祥,此之謂大當。然後聖人作為父子君臣,以為紀綱。紀綱既正,天下大定。天下大定,然後正六律,和五聲,弦歌詩頌。此之謂德音。德音之謂樂。……今君之所好者,其溺音乎?

  文侯「問溺音何從出」,他答道:

  鄭音好濫淫志,宋音燕女(許維遹先生疑當作「安」字)溺志,衛音趨(促)數(速)煩志,齊音敖(傲)辟喬志。此四者皆淫於色而害於德,是以祭祀弗用也。

  古代詩教與樂教是分不開的。古樂衰而新樂盛,正聲微而淫聲興,是在春秋、戰國之交,正是《漢書·天文志》說的「饑饉疾疫愁苦」的時代,《樂記》所謂「世亂」。這對於鄭氏的詩正變說當給予若干的影響。不過詩的正變在乎所美刺的政教,「風雅正經」固然「為法者彰顯」,「變風變雅」也「為戒者著明」——這並不減少詩本身的價值,跟新樂的生亂、害德是大不相同的。

  但是對於詩正變說的最有力的直接的影響,也許是五行家所說的「詩妖」。《漢書》二十七中之上《五行志》引劉向《洪範·五行傳》云:

  言之不從,是謂不艾。厥咎僭,厥罰恒陽,厥極憂。時則有詩妖。……

  《志》裡解釋道:

  「言之不從」,從,順也。「是謂不乂」,乂,治也。孔子曰:「君子居其室,出其言不善,則千里之外違之;況其邇者乎?」(《易·繫辭(上)》)《詩》云:「如蜩如螗,如沸如羹」(《蕩》),言上號令不順民心,虛嘩憒亂,則不能治海內。失在過差,故其咎僭,僭,差也。刑罰妄加,群陰不附,則陽氣勝,故其罰常陽也。旱傷百穀,則有寇難,上下俱憂,故其極憂也。君炕陽而暴虐,臣畏刑而拑口,則怨謗之氣發於歌謠,故有詩妖。

  《開元占經》一一三「童謠」節也引《洪範·五行傳》云:

  下既非君上之刑,畏嚴刑而不敢正言,則北(別?)發於歌謠,歌其事也。氣逆則惡言至,或有怪謠,以此占之。故曰詩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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