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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風雅正變(1)


  正變

  一 風雅正變

  鄭玄《詩譜序》云:

  邇及商王,不風不雅。何者?論功頌德,所以將順其美;刺過譏失,所以匡救其惡。各於其黨,則為法者彰顯,為戒者著明。

  周自後稷播種百谷,黎明阻饑,茲時乃粒,自傳以此名也。陶唐之末,中葉公劉亦世修其業以明民共財。至於太王、王季,克堪顧天。文、武之德光熙前緒,以集大命於厥身。遂為天下父母,使民有政有居。其時詩,風有《周南》、《召南》,雅有《鹿鳴》、《文王》之屬。及成王、周公致大平,制禮作樂,而有頌聲興焉,盛之至也。本之由此風雅而來,故皆錄之,謂之詩之正經。

  後王稍更陵遲。懿王始受譖亨(烹)齊哀公。夷身失禮之後,邶不尊賢。自是而下,厲也,幽也,政教尤衰,周室大壞。《十月之交》、《民勞》、《板》、《蕩》,勃爾俱作;眾國紛然,刺怨相尋。五霸之末,上無天子,下無方伯,善者誰賞?惡者誰罰?紀綱絕矣。故孔子錄懿王、夷王時詩訖于陳靈公淫亂之事,謂之變風變雅。——以為勤民恤功,昭事上帝,則受頌聲,弘福如彼;若違而弗用,則被劫殺,大禍如此。吉凶之所由,憂娛之萌漸,昭昭在斯,足作後王之鑒,於是止矣。

  這一番議論有許多來歷。第一是審樂知政,本于《左傳》季劄觀樂的記載(襄公二十九年)和《禮記·樂記》。第二是知人論世,本於《孟子》。第三是美刺,本於《春秋》家和《詩序》。這些都只承用舊說,加以發揮和變化。最後是「變風變雅」,本於《詩大序》。《大序》云:

  至於王道衰,禮義廢,政教失,國異政,家殊俗,而變風變雅作矣。國史明乎得失之跡,傷人倫之廢,哀刑政之苛,吟詠情性以風其上,達於事變而懷其舊俗者也。故變風發乎情,止乎禮義。發乎情,民之性也;止乎禮義,先王之澤也。

  孔穎達《疏》云:

  變風變雅之作,皆王道始衰,政教初失,尚可匡而革之,追而複之;故執彼舊章,繩此新失,覬望自悔其心,更遵正道,所以變詩作也。以其變改正法,故謂之變焉。

  「達於事變而懷其舊俗」,「變風變雅」原義只是如此;「變風變雅」的「變」就是「達於事變」的「變」,只是常識的看法,並無微言大義在內。孔《疏》以「變改正法」為「變」,「正」「變」對舉,卻已是鄭氏的影響。鄭氏將「風雅正經」和「變風變雅」對立起來,劃期論世,分國作譜,顯明禍福,「作後王之鑒」,所謂風雅正變說,是他的創見。他這樣綜合舊來四義組成他自己的系統的詩論。這詩論的系統可以說是靠正變說而完成,不過正變說本身並沒有能夠圓滿的完成。他所謂「風雅正經」和「變風變雅」,有些並無確切的分別。如《鄭譜》云:「武公又作卿士。國人宜之,鄭之變風又作。」《秦譜》云:「至[非子]曾孫秦仲,宣王又命作大夫,始有車馬禮樂侍禦之好。國人美之,翳(秦)之變風始作(翳,伯翳也,秦是伯翳的後人)。」「宜之」「美之」自然是美詩了,怎麼也會是「變風」呢?《雅》詩裡也有同樣的情形,《小大雅譜》曾解釋道:

  《大雅·民勞》、《小雅·六月》之後,皆謂之變雅。美惡各以其時,亦顯善懲過,正之次也。

  這個解釋不能自圓其說是顯然的。而《豳譜》敘《七月》詩曲折更多:

  周公……思公劉、太王居豳之職,憂念民事至苦之功,以比序己志。……大師大述其志,主意於豳公之事,故別其詩以為豳國變風焉。

  更曲折的,鄭氏將《七月》詩分為風雅頌三段;一詩備三體,這是唯一的例子。風雅正變說本身既不完密,後世修正的很多,但到底不能通而無礙。也有根本懷疑這一說的,如葉適的話:

  言《詩》者自《邶》《鄘》而下皆為變風,其正者《二南》而已。《二南》王者所以正天下,教則當然,未必其風之然也。《行露》之「不從」,《野有死麇》之「惡」,雖正於此而變於彼矣。若是則詩無非變,將何以存!季劄聽詩,論其得失,未嘗及變。孔子教小子以可群可怨,亦未嘗及變。夫為言之旨,其發也殊,要以歸於正爾。美而非諂,刺而非訐,怨而非憤,哀而非私,何不正之有?後之學詩者不順其義之所出,而於性情輕別之,不極其「志之所至」,而于正變強分之——守虛會而迷實得,以薄意而疑雅言,則有蔽而無獲矣。(《習學記言序目》卷六)

  這番話甚為有理,但鄭氏立說,也有他的背景在那裡。

  《說文》三下《攴部》:「變,更也。」《淮南子·汜論訓》篇「夫殷變夏,周變殷,春秋變周」,高誘注:「變,改也。」《荀子·不苟》篇「變化代興」,楊倞注:「改其舊質謂之變」。這是「變」的通義。但是「變」還有許多別義;最重要的,就是「變化」;「變」就是「化」。不過「變化」一詞中的「變」和「化」原來也有些分別,上面舉的《荀子》的話便是例子。還有《易·繫辭傳》裡的「變化」,據虞翻和荀爽的注,「在天為變,在地為化」,也是大同小異。「在天為變」這看法關係很大。《莊子·逍遙遊》:「若夫乘天地之正而禦六氣之辯以遊無窮者,彼且惡乎待哉?」郭慶藩《莊子集釋》裡道:「辯與正對文,辯讀為變。《廣雅》:『辯,變也』,辯、變古通用。」這是不錯的。正辯就是正變。《管子·戒》篇也有「禦正六氣之變」一語。正變對文,這兩處似乎是最早見。六氣,司馬彪說是陰陽風雨晦明。郭象注這幾句有道:「天地以萬物為體,而萬物必以自然為正。自然者,不為而自然者也。……故乘天地之正者,即是順萬物之性也;禦六氣之辯者,即是游變化之塗也。」陰陽風雨晦明都關於氣象;「天有不測風雲」,所以要「禦」變。郭象「以自然為正」,言之成理;但牽及萬物,似乎不是原語意旨所在。原語上文說「列子禦風而行」,「天地」似乎就指氣象,跟「六氣」同義異詞。郭注又道:「夫唯與物冥而循大變者為能無待而常通」,似乎以為六氣雖變化而失自然,只要隨順就成。但是以失自然為變,不如以失常為變。《素問·六節藏象論》云:「蒼天之氣,不得無常也。氣之不襲(承襲也),是謂非常;非常則變矣。」王冰注:「變謂變易天常。」這似乎明白些。可是《白虎通·災變》篇也道:「變者,非常也。」接著卻引《樂稽耀嘉》曰:「禹將受位,天意大變。迅風靡木,雷雨晝冥。」這就複雜起來。《繫辭傳》、《莊子》、《白虎通》都說的「在天為變」,但《繫辭傳》以變為正為常,《莊子》以變為非正,《白虎通》以變為非常,各不相同。《莊子》裡的看法也許比《繫辭傳》早;前者似乎是一般常識,後者實在是一派哲學。《白虎通》代表漢儒的看法,雖然也從常識出發,而經過當世盛行的陰陽五行說渲染了一番,便另是一副面目。

  漢儒以為天變由於失政,是對於人君的一種警告。《漢書》二十六《天文志》論的最詳:

  經星常宿……伏見蚤晚,邪正存亡,虛實闊狹;及五星所行,合散犯守,陵曆鬥食;彗孛飛流,日月薄食;暈適背穴,抱珥虹蜺;迅雷風襖,怪雲變氣:此皆陰陽之精,其本在地而上發於天者也。政失於此,則變見於彼,猶影之象形,鄉(響)之應聲。是以明君睹之而寤,飭身正事,思其咎謝;則禍除而福至,自然之符也。

  禍福「昭昭在斯」,足作人君之「鑒」。但天變有時也不一定告警,如上引《樂稽耀嘉》所謂「禹將受位,天意大變」,《宋書·禮志》(十四)說「以明將去虞而適夏也」,便是的。

  不過禹是聖王,當看作例外;後世天變總以示災為主,所以「災變」連為一詞,《白虎通》專篇討論。注意天變,並不始於漢代,《天文志》道:

  春秋二百四十二年間,日食三十六,彗星三見,夜常星不見、夜中星隕如雨者各一。當是時,禍亂輒應。周室微弱,上下交怨,……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勝數。自是之後,……並為戰國,爭於攻取。兵革遞起,城邑數屠。因以饑饉疾疫愁苦。臣主共憂患,其察禨祥、候星氣尤急。

  春秋時已經候察天變,而戰國以來更急。兵革、饑饉、疾疫使人民愁苦不能聊生。「臣主共憂患」,急著要找出路。天變示警,可以讓「明君睹之而寤」,正是一條出路。這原是適應實際的需要的,後來便凝定為一種學說,作為人君施政的指針了。「變」對「正行」而言。《天文志》又云:

  夫曆者,正行也。……熒惑主內亂,太白主兵,月主刑。自周室衰,亂臣賊子、師旅數起,刑罰失中。雖其亡(無)亂臣賊子、師旅之變,內臣猶不治,四夷猶不服,兵革猶不寢,刑罰猶不錯。故二星與月為之失度,三變常見。及有亂臣賊子、伏屍流血之兵,大變乃出。甘、石氏《星經》見其常然,因以為紀,皆非正行也。《詩》云:「彼月而食,則惟其常。此日而食,於何不臧!」(《十月之交》)《詩傳》曰:「月食,非常也,比之日食猶常也;日食則不臧矣。」謂之小變可也,謂之正行非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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