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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溫柔敦厚(3)


  漢以後時移世異,又書籍漸多,學者不必專讀經,經學便衰了下來。諷誦《詩》的少了,引《詩》的自然也就少了。樂府詩雖然代「三百篇」而興,可是應用不廣,不能取得「三百篇」的權威的地位;建安以來,五言詩漸有作者,他們更沒有涵蓋一切的力量。著述裡自然不會引用這些詩。《詩》教的傳統因而大減聲勢。不過漢末直到初唐的詩雖然多「緣情」而少「言志」,而「優遊不迫」,還不失為溫柔敦厚;這傳統還算在相當的背景裡生活著。盛唐開始了詩的散文化,到宋代而大盛;以詩說理,成為風氣。於是有人出來一面攻擊當代的散文化的詩,一面提倡風人之詩。這種意見北宋就有,而南宋中葉最盛。這是在重振那溫柔敦厚的《詩》教。一方面道學家也論到了《詩》教。道學家主張「文以載道」,自然也主張「詩以言志」。當時《詩》教既經下衰,詩又在散文化,單說「溫柔敦厚」已經不足以啟發人,所以他們更進一步,以《論語》所記孔子論《詩》的「思無邪」一語為教;他們所重在道不在詩。北宋程子、謝良佐論《詩》,便已特地拈出這一語,但到了南宋初,呂祖謙的《呂氏家塾讀詩記》裡才更強調主張,他成為這一說的重要的代表。他以為「作《詩》之人所思皆無邪」,以為「《詩》人以無邪之思作之,學者亦以無邪之思觀之,閔惜懲創之意自見於言外」。朱子卻覺得如此論《詩》牽強過甚,以為不如說「彼雖以有邪之思作之,而我以無邪之思讀之,則彼之自狀其醜者,乃所以為吾警懼懲創之資」。又道:「曲為訓說而求其無邪於彼,不若反而得之于我之易也。巧為辨駁而歸其無邪於彼,不若反而責之於我之切也。」這便圓融得多了。

  朱子可似乎是第一個人,明白的以「思無邪」為《詩》教。在《呂氏詩記》的序裡,他雖然還是說「溫柔敦厚之教」,但在《詩集傳》的序裡論「《詩》之所以為教」,便只發揮「思無邪」一語。他道:

  詩者,人心之感物而形於言之餘也。心之所感有邪正,故言之所形有是非。惟聖人在上,則其所感者無不正,而其言皆足以為教。其或感之之雜,而所發不能無可擇者,則上之人必思所以自反,而因有以勸懲之。是亦所以為教也。

  昔周盛時,上自郊廟朝廷而下達於鄉黨閭巷,其言粹然,無不出於正者。聖人固已協之聲律而用之鄉人,用之邦國,以化天下。至於列國之詩,則天子巡守,亦必陳而觀之,以行黜陟之典。降至昭、穆而後,浸以陵夷;至於東遷而遂廢不講矣。孔子生於其時,既不得位,無以行帝王勸懲黜陟之政。於是特舉其籍而討論之,去其重複,正其紛亂。而其善之不足以為法,惡之不足以為戒者,則亦刊而去之,以從簡約,示久遠。使夫學者即是而有以考其得失,善者師之而惡者改焉。是以其政雖不足行于一時,而其教實被于萬世。是則《詩》之所以為教者然也。

  這是以「思無邪」為《詩》教的正式宣言。文中以正邪善惡為准,是著眼在「為人」上。我們覺得以「思無邪」論《詩》,真出於孔子之口,自然比「溫柔敦厚」一語更有分量;但當時去此取彼,卻由於道學眼。其實這兩句話一正一負,足以相成,所謂「合之則兩美」。道學眼也無妨,只要有一隻眼看在詩上。文中從學者方面說到「考其得失,善者師之而惡者改焉」,闡明詩是怎樣教人。又從作詩方面說到所感有純有雜,純者固足以為教,雜者可使上之人「思所以自反,而因有以勸懲之」,也足以為教。這都足以補充溫柔敦厚說之所不及。原來不論「溫柔敦厚」也罷,「無邪」也罷,總有那些不及中的。前引孔穎達說人君以「六經」教民,「能與民至極」者少,「未能行之至極」者多,可是都算行了六藝之教。那是說「教」雖有參差,而為教則一——《詩》教自然也如此。朱子卻是說,《詩》雖有參差,而為教則一。經過這樣補充和解釋,《詩》教的理論便圓成了。但是那時代的詩盡向所謂「沉著痛快」一路發展。一方面因為散文的進步,「文筆」「詩筆」的分別轉成「詩文」的分別,選本也漸漸詩文分家,不再將詩列在「文」的名下,像「文選」以來那樣。詩不是從前的詩了,教也不及從前那樣廣了:「溫柔敦厚」也好,「無邪」也好,《詩》教只算是僅僅存在著罷了。這時代卻有用「溫柔敦厚」論文的,如楊時《龜山集》十《語錄》云:

  為文要有溫柔敦厚之氣;對人主語言及章疏文字,溫柔敦厚尤不可無。……君子之所養,要令暴慢衺僻之氣不設於身體。

  這簡直將《詩》教整套搬去了,雖然他還是將詩包括在「文」裡。這時代在散文的長足的發展下,北宋以來的「文以載道」說漸漸發生了廣大的影響,可以說成功了「文教」——雖然並沒有用這個名字。於是乎「六經」都成了「載道」之文——這裡所謂「文」包括詩;——於是乎「文以載道」說不但代替了《詩》教,而且代替了六藝之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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