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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溫柔敦厚(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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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柔敦厚」是「和」,是「親」,也是「節」,是「敬」,也是「適」,是「中」。這代表殷、周以來的傳統思想。儒家重中道,就是繼承這種傳統思想。郭沫若先生《周彝銘中之傳統思想考》(《金文叢考》一)論政治思想云: 人臣當恪遵君上之命,君上以此命臣,臣亦以此自矢於其君。……為政尚武,……征伐以威四夷,刑罰以威內,為之太過則人民鋌而走險,故亦以暴虐為戒,以壅遏庶民,魚肉鰥寡為戒,而勵用中道。 又論道德思想云: 德字始見於周文,于文以「省心」為德。故明德在乎明心。明心之道欲其謙沖,欲其荏染,欲其虔敬,欲其果毅,此得之於內者也。其得之於外,則在崇祀鬼神,帥型祖德,教篤孝友,敬慎將事,而益之以無逸。 所說的君臣之分,「中道」,以及「謙沖」,「荏染」,「敦篤孝友,敬慎將事」等,「溫柔敦厚」一語的涵義裡都有。周人文化,繼承殷人;這種種思想真是源遠流長了。而「中」尤其是主要的意念。「溫柔敦厚」本已得「中」;可是說這話的(不會是孔子)還怕人「以辭害志」,所以更進一層說「《詩》之失愚」,必得「溫柔敦厚而不愚」才算「深於《詩》」。所謂「愚」就是過中。《孟子·告子(下)》云: 公孫醜問曰:「高子曰:『《小弁》,小人之詩也。』」孟子曰:「何以言之?」曰:「怨。」曰:「固哉高叟之為詩也!有人於此,越人關弓而射之,則己談笑而道之。無他,疏之也。其兄關弓而射之,則己垂涕泣而道之。無他,戚之也。《小弁》之怨,親親也;親親,仁也。固矣夫高叟之為詩也!」曰:「《凱風》何以不怨?」曰:「《凱風》,親之過小者也;《小弁》,親之過大者也。親之過大而不怨,是愈疏也;親之過小而怨,是不可磯(趙岐注:激也)也。愈疏,不孝也;不可磯,亦不孝也。」 高子因《小弁》詩(《小雅》)怨親,便以為是小人之詩;公孫醜並舉出《凱風》詩(《邶風》)的不怨親作反證。孟子說,《詩》也可以怨親,只要怨得其中。他解釋怎樣《小弁》篇的怨是得中,《凱風》篇的不怨也是得中;而得中是仁,也是孝。高子以為凡是怨親都不得中,他的看法未免太死了;他那種看法就是過中。孟子評他為「固」,「固」就是「《詩》之失愚」的「愚」。像孟子的論《詩》,才是「溫柔敦厚而不愚」,才是「深於《詩》」。——論《詩》如此,「為人」也如此;所謂愚忠、愚孝,都是過中,過中就「失之愚」了。 有過中自然有不及中。但不及可以求其及,不像過了的往回拉的難,所以《經解》篇的六失都只說過中。一般立論卻常著眼在不及中,因為不及中的多。就《詩》教看,更顯然如此。高子以《小弁》篇為小人之詩,就是說它不及中,不過他錯了。漢代關於屈原《離騷經》的爭辯,也是討論《離騷經》是否不及中,或不夠溫柔敦厚。《史記》八十四《屈原賈生列傳》云: 屈平正道直行,竭忠盡智以事其君,讒人間之,可謂窮矣。信而見疑,忠而被謗,能無怨乎?屈平之作《離騷》,蓋自怨生也。 又引淮南王安《敘離騷傳》云: 《國風》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誹而不亂。若《離騷》者,可謂兼之矣。……其文約,其辭微,其志潔,其行廉。其稱文小而其指極大,舉類邇而見義遠。……濯淖污泥之中,蟬蛻於濁穢,以浮游塵埃之外,不獲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也。推此志也,雖與日月爭光可也。 劉安以《詩》義論《離騷》,所謂「好色而不淫」「怨誹而不亂」都是得其中;所以雖「自怨生」,還不失為溫柔敦厚。但班固以為不然。他作《離騷序》,引劉氏語,以為「斯論似過其真」,又云: 且君子道窮,命矣。故潛龍不見是而無悶,《關雎》哀周道而不傷,蘧瑗持可懷之智,甯武保如愚之性,咸以全命避害,不受世患。故《大雅》曰:「既明且哲,以保其身」(《烝民》),斯為貴矣。今若屈原,露才揚己,競乎危國群小之間,以離讒賊。然責數懷王,怨惡椒、蘭,愁神苦思,強非其人,忿懟不容,沉江而死,亦貶絜(潔)狂狷景行之士。多稱昆侖、冥婚、必妃、虛無之語,皆非法度之政(正),經義所載。謂之兼《詩》風雅而與日月爭光,過矣。……雖非明智之器,可謂妙才者也。 這裡說屈子為人和他的文辭中的怨責譬諭都不及中;總之,「露才揚己」,不夠溫柔敦厚。後來王逸作《楚辭章句》,敘中指出屈子「獨依詩人之義而作《離騷》,上以諷諫,下以自慰」。又駁班氏云: 今若屈原,膺忠貞之質,體清潔之性,直若砥矢,言若丹青,進不隱其謀,退不顧其命。此誠絕世之行,俊彥之英也。而班固云云。昔伯夷、叔齊讓國守分,不食周粟,遂餓而死。豈可複謂有求於世而怨望哉?且詩人怨主刺上,曰:「嗚呼!小子,未知臧否,……匪面命之,言提其耳。」(《大雅·抑》)風諫之語,於斯為切。然仲尼論之,以為《大雅》。引此比彼,屈原之詞,優遊婉順,寧以其君不智之故,欲提其耳乎?而論者以為「露才揚己」,怨刺其上,強非其人,殆失厥中矣。 又說「《離騷》之文依託『五經』以立義焉,……誠博遠矣」,也是駁班氏的。王氏似乎也覺得屈原為人並非「中行」之士,但不以為不及中而以為「絕世」——「絕世」該是超中。至於屈原的文辭,王氏卻以為「優遊婉順」,合于「詩人之義」——「優遊婉順」就是溫柔敦厚。屈子的「絕世之行」在乎自沉;自沉確是不合乎中——就是超中,倒未嘗不可。戰國文辭,鋪排而有圭角;他受了時代的影響,「體慢」語切,不能像《詩》那樣「不指切事情」也是有的。可是《史記》裡說得好: 屈平……雖放流,眷顧楚國,系心懷王,不忘欲反,冀幸君之一悟,俗之一改也。其存君興國而欲反覆之,一篇之中,三致志焉。然終無可奈何。 又以人窮呼天,疾病呼父母喻他的怨。他這怨只是一往的忠愛之忱,該夠溫柔敦厚的。至於他「引類譬諭」,雖非「經義所載」,而「依《詩》取興」,異曲同工,並不悖乎《詩》教。班氏也承認「後世莫不……則象其從容」;這從容的氣象便是溫柔敦厚的表現,不僅是「妙才」所能有。那麼,「露才揚己」確是「失中」之語,而淮南王所論並不為「過其真」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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