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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著述引詩(1)


  言語引《詩》,春秋時始見,《左傳》裡記載極多。私家著述從《論語》創始;著述引《詩》,也就從《論語》起始。以後《墨子》和《孟子》也常引《詩》,而《荀子》引《詩》獨多。《荀子》引《詩》,常在一段議論之後,作證斷之用,也比前人一貫。荀子影響漢儒最大。漢儒著述裡引《詩》,也是學他的樣子;漢人的《詩》教,他該算是開山祖師。汪中《述學·荀卿子通論》云:

  荀卿之學,出於孔氏,而尤有功于諸經。《經典敘錄》:「《毛詩》,……一雲,子夏傳曾申。……根牟子傳趙人孫卿子。孫卿子傳魯人大毛公。」由是言之,《毛詩》,荀卿子之傳也。《漢書·楚元王交傳》:「少時嘗與魯穆生、白生、申公同受詩于浮邱伯。伯者,孫卿門人也。」……由是言之,《魯詩》,荀卿子之傳也。《韓詩》之存者《外傳》而已。其引荀卿子以說《詩》者四十有四。由是言之,《韓詩》,荀卿子之別子也。……蓋自七十子之徒既歿,漢諸儒未興,中更戰國暴秦之亂,六藝之傳賴以不絕者,荀卿也。

  荀子其實是漢人六學的開山祖師。而四家《詩》除《齊詩》外都有他的傳授,可見他在《詩》學方面的影響更大。四家中《毛詩》流傳較晚,魯、齊、韓別稱三家《詩》。《史記》一二一《儒林傳》說:「韓生推詩之意而為《內外傳》數萬言,其語頗與齊、魯間殊,然其歸一也。」《齊詩》雖然多采陰陽五行說,而「其歸」還在政教。《毛詩》因為與經傳諸子密合,為人所重,不用說更其如此。陳喬樅在《韓詩遺說考序》裡先引了《史記·儒林傳》「其歸一也」的話,接著道:

  今觀《外傳》之文,記夫子之緒論與春秋雜說,或引《詩》以證事,或引事以明《詩》,使「為法者章顯,為戒者著明」(鄭玄《詩譜序》語)。雖非專于解經之作,要其觸類引申,斷章取義,皆有合于聖門商、賜言《詩》之義也。況夫微言大義往往而有,上推天人性理,明皆有仁義禮智順善之心;下究萬物情狀,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考風雅之正變,知王道之興衰,固天命性道之蘊而古今得失之林邪?

  這段話除一二處外可以當作四家《詩》的總論看,也可以當作著述引《詩》的總論看,也可以當作漢人《詩》教的總論看。

  漢人著述引《詩》,當推劉向為最。他世習《魯詩》。《漢書》三十六本傳云:

  向睹俗彌奢淫,而趙、衛之屬起微賤,逾禮制;向以為王教由內及外,自近者始。故採取《詩》《書》所載賢妃貞婦興國顯家可法則,及孽嬖亂亡者,序次為《列女傳》凡八篇,以戒天子;及采傳記行事,著《新序》、《說苑》凡五十篇,奏之。

  他這三部書多「引《詩》以證事,或引事以明《詩》」,而《列女傳》引《詩》更為繁密。《漢書》本傳中存著他的封事、奏、疏五篇,一篇諫造陵,別篇都論災異。各篇屢屢引《詩》,繁密不下於《列女傳》。他的用意無非要「使為法者章顯,為戒者著明」。他家著述引《詩》,引申或有廣狹,用意也都不外乎此。阮元《詩書古訓序》云:

  《詩》三百篇,《尚書》數十篇,孔、孟以此為學,以此為教。故一言一行皆深奉不疑。即如孔子作《孝經》,子思作《中庸》,孟子作七篇,多引《詩》《書》以為證據。若曰,世人亦知此事之義乎?《詩》曰某某即此也。否則尚恐自說有偏弊,不足以訓於人。……元錄《詩書古訓》……乃總《論語》、《孝經》、《孟子》、《禮記》、《大戴記》、《春秋》三傳、《國語》、《爾雅》十經。……降至《國策》,罕引《詩》《書》。……漢興,……《詩》《書》複出,朝野誦習,人心反正矣。子史引《詩》《書》者,多存古訓。……以晉為斷。蓋因漢、晉以前,尚未以二氏為訓,所說皆在政治言行,不尚空言也。

  所謂「以此為學,以此為教,故一言一行皆深奉不疑」,以及「多引《詩》《書》以為證據」,正可見出段玉裁說的《詩》《書》是周人所常習。「所說皆在政治言行」是徵引《詩》《書》的用意所在,也就是《詩》《書》之教。《詩》《書》之教,渾言之「異科而皆同道」,析言之又各有分別。現在單論漢人引《詩》,以著述為主,略為歸類,看看所謂《詩》教的背景是什麼樣子。

  阮元只概括的舉出「政治言行」,我們看著述引《詩》要算宣揚德教的為最多。德教屬￿言行,可也包括在廣義的政治裡。如《韓詩外傳》五云:

  德也者,包天地之大,配日月之明,立乎四時之周,臨乎陰陽之交,寒暑不能動也,四時不能化也。斂乎太陰而不濕,散乎太陽而不枯,鮮潔清明而備,嚴威毅疾而神,至精而妙乎天地之間者,德也。微聖人,其孰能與於此矣!《詩》曰:「德輶如毛,民鮮克舉之。」(《大雅·烝民》)

  這是陳喬樅所謂微言大義,也是引《詩》斷案。又如《列女傳》三《魯漆室女傳》云:

  漆室女曰:「夫魯國有患者,君臣父子皆被其辱,禍及眾庶。婦人獨安所避乎!吾甚憂之。」……君子曰:遠矣漆室女之思也。《詩》云:「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王風·黍離》),此之謂也。

  這裡讚歎漆室女憂國的美德,是「引《詩》以證事」。又同書四《衛宣夫人傳》云:

  弟立,請曰:「衛,小國也,不容二庖,請願同庖。」終不聽。衛君使人愬于齊兄弟。齊兄弟皆欲與君,使人告女。女終不聽,乃作詩曰:「我心匪石,不可轉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邶風·柏舟》)

  這裡說《邶風·柏舟》是「貞一」的衛宣夫人所作,是「引事以明《詩》」。次於德教的是論政治的引《詩》。如《春秋繁露》十六《山川頌》云:

  且積土成山,無損也成其高,無害也成其大,無虧也小其上,泰其下。久長安後世,無有去就,儼然獨處,惟山之意。《詩》云:「節彼南山,惟石岩岩。赫赫師尹,民具爾瞻」(《小雅·節南山》),此之謂也。

  這是以山象徵領袖的氣象。又如《新書·禮》篇云:

  故禮者,所以恤下也。……《詩》曰:「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匪報也,永以為好也。」(《衛風·木瓜》)上少投之,則下以軀賞矣。弗敢謂報,願長以為好;古之蓄其下者,其施報如此。

  這是論待臣下的道理,所謂觸類引申。又如《漢書》六《武帝紀》元狩元年詔云:

  蓋君者,心也,民猶肢體。支體傷則心憯怛。日者淮南、衡山修文學。流貨賂,兩國接壤,怵於邪說而造篡弑。此朕之不德。《詩》云:「憂心慘慘,念國之為虐。」(《小雅·正月》)已赦天下,滌除與之更始。

  詔書引《詩》自責,漢代用《詩》之廣可見。又《後漢書》八十七《劉陶傳》,陶上議云:

  臣嘗誦《詩》至於鴻雁于野之勞,哀勤百堵之事(《小雅·鴻雁》:「之子於征,劬勞於野」,「之子於垣,百堵皆作」),每喟爾長懷,中篇而歎。近聽征夫饑勞之聲,甚於欺歌。

  悼古傷今,藹然仁者之言,可作「溫柔敦厚」的一條注腳。

  引《詩》論學養的也不少。如《禮記·大學》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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