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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六藝之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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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教 一 六藝之教 「詩教」這個詞始見於《禮記·經解》篇: 孔子曰:「入其國,其教可知也。其為人也溫柔敦厚,《詩》教也。疏通知遠,《書》教也。」廣博易良,《樂》教也。潔靜精微,《易》教也。恭儉莊敬,《禮》教也。屬辭比事,《春秋》教也。故《詩》之失愚,《書》之失誣,《樂》之失奢,《易》之失賊,《禮》之失煩,《春秋》之失亂。 「其為人也溫柔敦厚而不愚,則深於《詩》者也。疏通知遠而不誣,則深於《書》者也。廣博易良而不奢,則深于《樂》者也。潔靜精微而不賊,則深于《易》者也。恭儉莊敬而不煩,則深於《禮》者也。屬辭比事而不亂,則深於《春秋》者也。」 《經典釋文》引鄭玄說:「《經解》者,以其記六藝政教得失。」這裡論的是六藝之教;《詩》教雖然居首,可也只是六中居一。 《禮記》大概是漢儒的述作,其中稱引孔子,只是儒家的傳說,未必真是孔子的話。而這兩節尤其顯然。《淮南子·泰族》篇也論六藝之教,文極近似,不說出於孔子: 六藝異科而皆同道(《北堂書鈔》九十五引作「六藝異用而皆通」)。溫惠柔良者,《詩》之風也。淳龐敦厚者,《書》之教也。清明條達者,《易》之義也。恭儉尊讓者,《禮》之為也。寬裕簡易者,《樂》之化也。刺幾(譏)辯義(議)者,《春秋》之靡也。故《易》之失鬼,《樂》之失淫,《詩》之失愚,《書》之失拘,《禮》之失忮,《春秋》之失訾。六者聖人兼用而財(裁)制之。失本則亂,得本則治。其美在調,其失在權。 「六藝」本是禮、樂、射、禦、書、數,見《周官·保氏》和《大司徒》;漢人才用來指經籍。所謂「六藝異用而皆通」,馮友蘭先生在《原雜家》裡稱為「本末說的道術統一論」;也就是漢儒所謂「六學」。六藝各有所以為教,各有得失,而其歸則一。《泰族》篇的「風」「義」「為」「化」「靡」其實都是「教」;《經解》一律稱為「教」,顯得更明白些。——《經解》篇似乎寫定在《淮南子》之後,所論六藝之教比《泰族》篇要確切些。《泰族》篇「詩風」和「書教」含混,《經解》篇便分得很清楚了。 漢儒六學,董仲舒說得很明白,《春秋繁露·玉杯》篇云: 君子知在位者之不能以惡服人也,是故簡六藝以贍養之。《詩》《書》序其志,《禮》《樂》純其養,《易》《春秋》明其知。「六學」皆大,而各有所長。《詩》道志,故長於質。《禮》制節,故長於文。《樂》詠德,故長於風。《書》著功,故長於事。《易》本天地,故長於數。《春秋》正是非,故長於治人。能兼得其所長,而不能遍舉其詳也。 他將六藝分為「《詩》《書》」「《禮》《樂》」「《易》《春秋》」三科,又說「六學皆大,而各有所長」,可見並不特別注重詩教,和《經解》篇、《泰族》篇是相同的。《漢書》八十八《儒林傳敘》也道: 古之儒者博學虖六藝之文。六藝(原作「學」,從王念孫《讀書雜誌》校改)者,王教之典籍,先聖所以明天道、正人倫、致至治之成法也。……及至秦始皇……六學從此缺矣。…… 這就是「異科而皆同道」了。六藝中早先只有「《詩》《書》《禮》《樂》」並稱。《論語·述而》:「《詩》《書》執禮,皆雅言也」,《泰伯》:「興於《詩》,立于禮,成于樂」;前者《詩》《書》和禮並稱,後者《詩》和禮樂並稱。《莊子·徐無鬼》篇:「橫說之則以《詩》《書》《禮》《樂》」,《荀子·儒效》篇:「故《詩》《書》《禮》《樂》之〔道〕歸是矣」(從王先謙《荀子集解》引劉台拱說加「道」字);「《詩》《書》《禮》《樂》」已經是成語了。《詩》《書》《禮》《樂》加上《易》《春秋》,便是「六經」,也便是六藝。《莊子·天運》篇和《天下》篇都曾列舉《詩》《書》《禮》《樂》《易》《春秋》,前者並明稱「六經」,《荀子·儒效》篇的另一處卻只舉《詩》《書》《禮》《樂》《春秋》,沒有《易》;可見那時「六經」還沒有定論。段玉裁《說文解字敘注》裡談到這一層: 周人所習之文,以《禮》《樂》《詩》《書》為急。故《左傳》曰:「說《禮》《樂》而敦《詩》《書》」,《王制》曰:「春秋教以《禮》《樂》,冬夏教以《詩》《書》。」而《周易》,其用在蔔筮,其道取精微,不以教人。《春秋》則列國掌于史官,亦不以教人。故韓宣子適魯,乃見《易》象與魯《春秋》;此二者非人所常習明矣。 段氏指出《易》《春秋》不是周人所常習,確切可信。不過周人所習之文,似乎只有《詩》《書》;禮樂是行,不是文。《禮古經》等大概是戰國時代的記載,所以孔子還只說「執禮」;樂本無經,更是不爭之論。而《詩》在樂章,古籍中屢稱「詩三百」,似乎都是人所常習;《書》不便諷誦,又無一定的篇數,散篇斷簡,未必都是人所常習。《詩》居六經之首,並不是偶然的。 董仲舒承用舊來六經的次序而分《詩》《書》、《禮》《樂》、《易》《春秋》為三科,合于傳統的發展。西漢今文學序列六藝,大致都依照舊傳的次第。這次第的根據是六學發展的歷史。後來古文學興,古文家根據六藝產生的時代重排它們的次序。《易》的八卦,傳是伏羲所畫,而《書》有《堯典》,這兩者該在《詩》的前頭。所以到了《漢書·藝文志》,六藝的次序便變為《易》、《書》、《詩》、《禮》、《樂》、《春秋》;《儒林傳》敘列傳經諸儒,也按著這次序。《詩經》改在第三位。一方面西漢陰陽五行說極盛。漢儒本重通經致用;這正是當世的大用,大家便都偏著那個方向走。於是乎《周易》和《尚書·洪范》成了顯學。而那時整個的六學也多少都和陰陽五行說牽連著;一面更都在竭力發揮一般的政教作用。這些情形,看《漢書·儒林傳》就可知道: 《易》 宣帝時,聞京房為《易》明,求其門人得〔梁丘〕賀。……賀入說,上善之;以賀為郎。……以筮有應,繇是近幸,為大中大夫、給事中,至少府。……京房……以明災異得幸。……費直……治《易》為郎,至單父令。長於卦筮。高相……治《易》……專說陰陽災異。 《書》 許商……善為算,著《五行論曆》。李尋……善說災異,為騎都尉。 《詩》 申公……見上,上問治亂之事。申公……對曰:「為治者不在多言,顧力行何如耳。」……即以為大中大夫,……議明堂事。……弟子為博士十餘人,……其治官民,皆有廉節,稱其學官。王式……為昌邑王師。昭帝崩,昌邑王嗣立,以行淫亂廢。昌邑群臣皆下獄誅。唯中尉王吉、郎中令龔遂以數諫減死論。式系獄當死。治事使者責問曰:「師何以亡諫書?」式對曰:「臣以《詩》三百五篇朝夕授王,至於忠臣孝子之篇,未嘗不為王反復誦之也;至於危亡失道之君,未嘗不流涕為王深陳之也。臣以三百五篇諫,是以亡諫書。」使者以聞,亦得減死論。 《禮》 魯徐生善為頌(容)。孝文時,徐生以頌為禮官大夫。傳……孫延、襄。……襄亦以頌為大夫,至廣陵內史。延及徐氏弟子公戶滿意、桓生、單次皆為禮官大夫。而瑕丘蕭奮以《禮》至淮陽太守。 《春秋》 眭孟……為符節令,坐說災異誅。 這裡《易》《書》《春秋》三家都說「陰陽災異」。而見於別處的,《齊詩》說「五際」,《禮》家說「明堂陰陽」,也一道同風。這也是所謂「異科而皆同道」,不過是另一方面罷了。 「陰陽災異」是所謂天人之學;是陰陽家言,不是儒家言。漢儒推尊孔子,究竟不能不維持儒家面目,不能奉陰陽家為正傳;所以一般立說,還只著眼在人事的政教上。前節所引《儒林傳》,《易》主蔔筮,《詩》當諫書,《禮》習容儀,正是一般的政教作用。而《書》「長於事」。《尚書大傳》記子夏對孔子論《書》道:「《書》之論事也,昭昭若日月之代明,離離若參辰之錯行。上有堯、舜之道,下有三王之義。」這幾句話可以說明所謂《書》教。《春秋》「長於治人」。《春秋繁露·精華》篇:「《春秋》之聽獄也,必本其事而原其志。志邪者不待成,首惡者罪特重,本直者其論輕。……聽訟折獄,可無審邪!」《漢書》三十《藝文志》有「《公羊董仲舒治獄》十六篇」。《後漢書》七十八《應劭傳》記著應劭的話:「董仲舒老病致仕,朝廷每有政議,數遣廷尉張湯親至陋巷問其得失。於是作《春秋決獄》二百三十二事,動以經對。」這就是《春秋》之教。這些是所謂六學,「異科而皆同道」所指的以這些為主。就這六學而論,應用最廣的還得推《詩》。《詩》《書》傳習比《禮》《易》《春秋》早得多,上文已見。阮元輯《詩書古訓》六卷,羅列先秦、兩漢著述中引用《詩》《書》的章節;《續經解》本分為十卷,《詩》占七卷,《書》只有三卷。可見引《詩》的獨多。這有三個原故:《漢書·藝文志》云:「凡三百五篇,遭秦而全者,以其諷誦,不獨在竹帛故也。」《詩》因諷誦而全,因諷誦而傳,更因諷誦而廣傳。《周易》也並無亡佚,《漢書·儒林傳敘》云:「及秦禁學,《易》為蔔筮之書,獨不禁,故傳受者不絕。」可是《易》在漢代雖然成了顯學,流傳之廣到底不如《詩》。這就因為《詩》一向是諷誦在人口上的。清勞孝輿《春秋詩話》卷三論引詩道: 〔春秋時〕自朝會聘享以至事物細微,皆引《詩》以證其得失焉。大而公卿大夫,以至輿台賤卒(?),所有論說,皆引《詩》以暢厥旨焉。……可以誦讀而稱引者,當時止有《詩》《書》。然《傳》之所引,《易》乃僅見,《書》則十之二三。若夫《詩》,則橫口之所出,觸目之所見,沛然決江河而出之者,皆其肺腑中物,夢寐間所呻吟也。豈非《詩》之為教所以浸淫人之心志而厭飫之者,至深遠而無涯哉? 這裡所說的雖然不盡切合當日情形,但《詩》那樣的諷誦在人口上,確是事實。——除了無亡佚和諷誦兩層,詩語簡約,可以觸類引申,斷章取義,便於引證,也幫助它的流傳。董仲舒說:「《詩》無達詁,《易》無達占,《春秋》無達辭」,是就解經論,不就引文論。——王應麟以為「《詩》無達詁」就是《孟子》的「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志」,是不錯的。——就引文論,像《詩》那樣富於彈性,可以說是獨一無二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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