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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賦比興通釋(3)


  「能入」是能為人所感,「能出」是能感人。他說善於觸類引申的人,讀古人詞,久而久之,便領會得其中喻義,無所往而不通,而皆合古人之意。這種人自己作詞,也能因物喻志,教讀者惝恍迷離,只跟著他笑啼喜怒。他說的是詞中的情理,悲者讀之而亦悲,喜者讀之而亦喜,所謂合于古人者在此。至於悲喜的對象,則讀者見仁見智,不妨各有會心。這較沈氏說為密,而大旨略同。後來譚獻在《周氏詞辯》中評語有「作者未必然,讀者何必不然?」的話,那卻是就悲喜的對象說了。但這裡的斷章取義,無中生有,究竟和《毛詩》不大一樣。觸類引申的結果還不至於離開人情太遠了。而且《近思錄》和沈、周兩家,差不多明說所注重的是讀者的受用而不是詩篇的瞭解,這也就沒什麼毛病了。以上種種都說的是「言外之義」,我們可以叫作「興象」。

  漢末至晉代,常以形似語「題目」人,如《世說》一郭林宗(泰)曰:「叔度(黃憲)汪汪如萬頃之陂,澄之不清,擾之不濁。」後來又用以論詩文,如《詩品》上引李充《翰林論》,論潘嶽「翩翩然如翔禽之有羽毛,衣服之有綃穀」。到了唐末,司空圖以味喻詩,以為所貴者當在鹹酸之外,所謂味外味。又作《二十四詩品》,集形似語之大成。南宋敖陶孫《詩評》,也專用形似語評歷代詩家。到了借禪喻詩的嚴羽又提出「興趣」一義。《滄浪詩話·詩辯》云:

  夫詩有別材,非關書也。詩有別趣。非關理也。……詩者,吟詠情性也。盛唐諸人惟在興趣。羚羊掛角,無跡可求。故其妙處透徹玲瓏,不可湊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

  其《詩評》中又云:

  詩有辭、理、意興。南朝人尚辭而病於理。本朝人尚理而病于意興。唐人尚意興而理在其中。漢、魏之詩,辭、理、意興,無跡可求。

  所謂「別趣」「意興」「興趣」,都可以說是象外之境。這種象外之境,讀者也可觸類引申,各有所得;所得的是感覺的境界,和前一義之為氣象情理者不同。但也當以「人情不遠」為標準。清代金聖歎的批評頗用「興趣」這一義。但如他評《西廂記》第一本《張君瑞鬧道場第四折》一節話(金本題為《鬧齋》),卻是極端的例子。這一折第一曲《雙調新水令》,張生唱云:

  梵王宮殿月輪高,碧琉璃瑞煙籠罩。香煙雲蓋結,諷咒海波潮,幡影飄颻,諸檀越盡來到。

  金氏在曲前評云:

  吾友斲山先生嘗謂吾言:「匡盧真天下之奇也。江行連日,初不在意。忽然於晴空中劈插翠嶂,平分其中,倒掛匹練。舟人驚告,此即所謂廬山也者。而殊未得至廬山也。更行兩日而漸乃不見,則反已至廬山矣!」吾聞而甚樂之,便欲往觀之,而遷延未得也。……然中心則殊無一日曾置不念,以至夜必形諸夢寐。常不一日二日必夢見江行如駛,仰睹青芙蓉上插空中,一一如斲山言。寤而自覺,遍身皆暢然焉。

  後適有人自西江來,把袖急叩之。則曰「無有是也」。吾怒曰:「被傖固不解也!」後又有人自西江來,又把袖急叩之。又曰「無有是也」。吾怒曰:「此又一傖也!」既而人苟自西江來,皆叩之。則言「然」「不然」各半焉。吾疑,複問斲山。斲山啞然失笑,言:「吾亦未嘗親見。昔者多有人自西江來,或言如是雲,或亦言不如是雲。然吾於言如是者即信之;言不如是者,置不足道焉。何則?夫使廬山而誠如是,則是吾之信其人之言為真不虛也。設苟廬山而不如是,則天地之過也。誠以天地之大力,天地之大慧,天地之大學問,天地之大遊戲,即亦何難設此一奇以樂我後人,而顧吝不出此乎哉!」

  吾聞而又樂之。中心忻忻,直至於今。不惟必夢之,蓋日亦往往遇之。吾于讀《左傳》往往遇之,吾於讀《孟子》往往遇之,吾於讀《史記》、《漢書》往往遇之。吾今於讀《西廂》亦往往遇之。何謂於讀《西廂》亦往往遇之?如此篇之初,《新水令》之第一句云:「梵王宮殿月輪高」,不過七字也。然吾以為真乃「江行初不在意」也,真乃「晴空劈插奇翠」也,真乃「殊未至於廬山」也,真乃「至廬山即反不見」也!真「大力」也,真「大慧」也,真「大遊戲」也,真「大學問」也!蓋吾友斲山之所教也。吾此生亦己不必真至西江也,吾此生雖然終亦不到西江,而吾之熟睹廬山,亦未厭也!廬山真天下之奇也!

  他在曲後又評,說這一句是寫張生原定次早借上殿拈香看鶯鶯,但他心急如火,頭一晚就去殿邊等著了。不過原文張生唱前有白云:「今日二月十五日,和尚請拈香,須索走一遭」,明是早上。曲文下句「碧琉璃瑞煙籠罩」,明說有了香煙。再下語意更明。「月輪高」只是月還未落,以見其早,並非晚上。金氏說的真可算得「以文害辭」「以辭害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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