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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賦比興通釋(2)


  前兩例是隱喻,末一例是顯喻。《箋》例太多,從略。這樣「以意逆志」,這樣穿鑿傅會,確與說興詩一樣。可是孔《疏》所謂「比」,《傳》《箋》也還是用這種方法與態度說解。現在且還是只引《傳》。如《簡兮》篇次章之首「有力如虎,執轡如組」《傳》云:

  組,織組也。武力比於虎,可以禦亂禦眾。有文章,言能治眾,動于近,成於遠也。(《序》,刺不用賢也。衛之賢者仕於伶官,皆可以承事王者也。)

  又《大明》篇七章之首「殷商之旅,其會如林。矢於牧野,維予侯興。」《傳》云:

  旅,眾也。如林,言眾而不為用也。矢,陳;興,起也。言天下之望周也。(《序》,文王有明德,故天覆命武王也。)

  這不也是一樣的「以意逆志」,穿鑿傅會嗎?與陳氏(和孔氏?)所謂「興」有什麼區別呢?他那三條例看來還是白費的。那一百四十多聯譬喻,和那一百四十多「如」字句,實在是《大序》所謂「比」。那些喻聯實在太像興了,後世總將「比」「興」連稱,也並非全無道理的。「比」,類也,例也。但這個「比」義也當從《左傳》來;前引文公七年《傳》「君子以〔葛藟〕為比」,便是它的老家。「比」字有樂歌背景、經典根據和政教意味,便跟只是「取也(他)物而以明之」(《墨子·小取》)的「譬」不同。

  「興」似乎也本是樂歌名,疑是合樂開始的新歌。王逸《楚辭章句》說:

  《離騷》之文,依《詩》取興,引類譬諭。故善鳥香草以配忠貞,惡禽臭物以比讒佞,「靈修」「美人」以媲於君,「宓妃」「佚女」以譬賢臣,虯龍鸞鳳以托君子,飄風雲霓以為小人。其詞溫而雅,其義皎而朗。

  所謂「依《詩》取興」,當是依「思無邪」之旨而取喻;《楚辭》體制與《詩經》不同,不分章,不能有「興也」的「興」。朱子《楚辭集注》說:「《詩》之興多而比賦少,《騷》則興少而比賦多。」他所舉的興句如《九歌·湘夫人》中的:

  沅有茝兮醴有蘭,思公子兮未敢言。

  朱子的「興」是「托物興詞,初不取義」的,與《毛傳》不一樣。王氏也說茝蘭異於眾草,「以興湘夫人美好亦異於眾人」。這裡雖用了《毛傳》的「興」字,其實倒是不遠人情的譬喻。《楚辭》其實無所謂「興」。王氏注可也受了「思無邪」一意的影響,自然也不免傅會之處,但與《史記·屈原傳》尚合,大體不至於支離太甚。所以直到現在,一般還可接受他的解釋。

  《楚辭》的「引類譬諭」實際上形成了後世「比」的意念。後世的比體詩可以說有四大類。詠史,遊仙,豔情,詠物。詠史之作以古比今,左思是創始的人。《詩品》上說他「得諷諭之致」。何焯《義門讀書記·文選第二卷》評張景陽《詠史》云:

  詠史不過美其事而詠歎之,櫽栝本傳,不如藻飾,此正體也。太沖多自攄胸臆,乃又其變。

  遊仙之作以仙比俗,郭璞是創始的人。《詩品》中說他「辭多慷慨,乖遠玄宗。……乃是坎壈詠懷,非《列仙》之趣也」。李善《文選注》二十一也說:

  凡遊仙之篇,皆所以滓穢塵網,錙銖纓紱,餐霞倒景,餌玉玄都。而璞之制,文多自敘。雖志狹中區,而辭無(兼)俗累。見非前識,良有以哉。

  豔情之作以男女比主臣,所謂遇不遇之感。中唐如張籍《節婦吟》,王建《新嫁娘》,朱慶餘《近試上張水部》,都是眾口傳誦的。而晚唐李商隱「無題」諸篇,更為煊赫,只可惜喻義不盡可明罷了。詠物之作以物比人,起於六朝。如鮑照《贈傅都曹別》述惜別之懷,全篇以雁為比。又韓愈《鳴雁》述貧苦之情,全篇也以雁為比。這四體的源頭都在王注《楚辭》裡。只就《離騷》看罷:

  湯、禹嚴而求合兮,摯、咎繇而能調。苟中情其好修兮,又何必用夫行媒!

  這不是以古比今麼?

  前望舒使先驅兮,後飛廉使奔屬。鸞皇為餘先戒兮,雷師告餘以未具。吾令鳳鳥飛騰兮,繼之以日夜。飄風屯其相離兮,帥雲霓而來禦。

  這不是以仙比俗麼?

  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

  這不是以男女比君臣麼?

  余以蘭為可恃兮,羌無實而容長。委厥美以從俗兮,苟得列乎眾芳。椒專佞以慢慆兮,榝又欲充夫佩幃。既干進而務入兮,又何芳之能祗!

  這不是以物比人麼?《九章》的《橘頌》更是全篇以物比人的好例。《詩經》中雖也有比體,如《碩鼠》、《鴟鴞》、《鶴鳴》等篇,但是太少,影響不顯著。後世所謂「比」,通義是譬喻,別義就是比體詩,卻並不指《詩大序》中的「比」。不過談到《詩經》,以及一些用毛、鄭的方法說詩的人,卻當別論。說比體詩只是「比」的別義,因為這四類詩,無寓意的固然只能算是別體,有寓意而作得太工了就免不了小氣,尤其是後兩類,所以也還只能算是別體;而且數量究竟不多。

  後世多連稱「比興」,「興」往往就是「譬喻」或「比體」的「比」,用毛、鄭義的絕無僅有。不過「興」也有兩個變義。《劉禹錫集》二十三《董武陵集序》云:

  詩者,其文章之蘊邪!義得而言喪,故微而難能;境生於象外,故精而寡和。

  這可以代表唐人的一種詩論。大約是莊子「得意忘言」和禪家「離言」的影響。所謂言外之意,象外之境,劉氏卻沒有解釋。宋儒提倡道學,也受著道家禪家的影響。他們也說讀書只曉得文義是不行的,「必優遊涵詠,默識心通、然後能造其微」。《近思錄》十四《聖賢氣象門》論曾子云:

  曾子傳聖人學。……如言「吾得正而斃」,且休理會文字,只看他氣象極好。被他所見處大。後人雖有好言語,只被氣象卑,終不類道。

  「只看氣象」當也是「造微」的一個意思。又朱子論韋應物詩「直是自在,氣象近道」。氣象是道的表現,也是修養工夫的表現。這意念可見是從「興於詩」「詩可以興」來,不過加以擴充罷了。讀詩而只看氣象,結果便有兩種情形。如黃魯直《登快閣詩》云:「落木千山天遠大,澄江一道月分明。」明周季鳳作《山谷先生別傳》說:「木落江澄,本根獨在,有顏子克復之功。」這不是斷章取義嗎?又如沈德潛《唐詩別裁集·凡例》云:

  古人之言包含無盡。後人讀之,隨其性情淺深高下,各有會心。如好《晨風》而慈父感悟,講《鹿鳴》而兄弟同食,斯為得之。董子曰:「詩無達詁」,此物此志也。

  照沈氏說,詩愛怎麼理會就可怎麼理會,這不是無中生有嗎?又如周濟《宋四家詞選序》云:

  夫詞非寄託不入,專寄託不出。一物一事,引而伸之,觸類多通。驅心若遊絲之繯飛英,含毫如郢斤之斲蠅翼。以無厚入有間。既習已,意感偶生,假類畢達,閱載千百,謦欬弗違,斯入矣。賦情獨深,逐境必寤,醞釀日久,冥發妄中。雖鋪敘平淡,摹繢淺近,而萬感橫集,五中無主。讀其篇者臨淵窺魚,意為魴鯉,中宵驚電,罔識東西。赤子隨母笑啼,鄉人緣劇喜怒,可謂能出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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