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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興義溯源(2)


  《詩序》主要的意念是美刺,《風》《雅》各篇序中明言「美」的二十八,明言「刺」的一百二十九,兩共一百五十七,占《風》《雅》詩全數百分之五十九強。其中興詩六十七,美詩六,刺詩六十一,占興詩全數百分之五十八弱。美刺並不限於比興,只一般的是詩的作用,所謂「詩言志」最初的意義是諷與頌,就是後來美刺的意思。古代天子聽政,使公卿至於列士獻詩,庶人傳語。《詩經》說到作詩之意的有十二篇,都不外乎諷與頌。不過這十二篇只有兩篇《風》詩,其餘全在大小《雅》裡。《風》詩大概不出於民間↑③↑,但與《小雅》的一部分都非「獻詩」,是可無疑的。劉安所謂「《國風》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誹而不亂」,多少說著了這部分詩的性質與作用。這是歌謠,可是貴族的歌謠。春秋用《風》詩比較的晚。《左傳》僖公二十四年引用《曹風·候人》,這是開始。勞孝輿《春秋詩話》二云:

  春秋至僖公二十四年為八十年矣。至此始引用列國之風,前所引者皆《雅》《頌》。可知《風》詩皆隨時所作,如《碩人》、《清人》之類是也。而左氏不悉標出者,大抵《風》詩未必有切指之題。《小序》之傅會,可盡信哉!

  賦《風》詩卻以文公十三年鄭子家賦《載馳》篇為始見。勞氏因此推想「《風》詩皆隨時所作」,舉《碩人》、《清人》等篇為例。但作詩時代,《左傳》有記載的只有《碩人》、《清人》、《載馳》、《黃鳥》四篇。據這四篇而推論其餘的一百五十六篇《風》詩皆春秋中葉後隨時所作,實難征信。大約《風》詩(和《小雅》一部分)入樂較晚,而當時詩以聲為用,入樂以後,才得廣傳,因此引的賦的也便晚了。不過勞氏說,「《風》詩未必有切指之題,《小序》之傅會,可盡信哉!」卻是重要的意見。原來自從僖公二十四年以後,引《風》詩賦《風》詩的都很不少。《雅》《頌》本多諷頌之作,斷章取義與原義不致相去太遠;《風》詩卻少諷頌之作,斷章取義往往與原義差得很遠。這在當時是無妨的。後來《毛詩》卻一律用賦詩引詩的方法說解,在《風》詩(及《小雅》的一部分)便更覺支離傅會了。而譬喻的句子(比興)尤其是這樣。

  「美刺」之稱實在本於《春秋》家。公羊、穀梁解經多用「褒貶」字,也用「美惡」字。《公羊》隱公七年《傳》云:

  「滕侯卒。」何以不名?微國也。微國則其稱「侯」何?不嫌也。《春秋》貴賤不嫌同號,「美惡」不嫌同辭。

  又如僖公十年「晉殺其大夫裡克」《傳》云:

  然則曷為不言惠公之入?晉之不言出入者,踴(何休注,豫也。)為文公諱也。齊小白入于齊,則昌為不為桓公諱?桓公之享國也長,「美」見乎天下,故不為之諱本「惡」也。文公之享國也短,美未見乎天下,故為之諱本惡也。

  這都是「美惡」並言,是實字,是名詞。「美惡」是當時成語,有時也用為形容詞和副詞。又《穀梁》僖公元年《傳》云:

  「齊師、宋師、曹師城邢。」是向之師也。使之如政事然,「美」齊侯之功也。

  又如僖公九年《傳》云:

  「九月戊辰,諸侯盟于葵丘。」桓盟不日,此何以日?「美」之也。為見天子之禁,故備之(日)也。

  這是專說「美」的,「美」字虛用,是動詞。「惡」字如此虛用的例,兩傳中未見。卻有「刺」字,只《穀梁傳》中一見。莊公四年《傳》云:

  「冬,公及齊人狩于郜。」「齊人」者,齊侯也。其曰「人」何也?卑公之敵,所以卑公也。不復仇而怨不釋,刺釋怨也。

  這裡「美」和「刺」該就是《毛詩》所本。但兩傳所稱「美惡」「美刺」,都不免穿鑿之嫌,毛鄭大概也受到了影響。《詩經》中可也一見「美刺」的「刺」字。《魏風·葛屨》篇末述作詩之意云:

  維是褊心,是以為刺。

  這是刺詩的內證,足為美刺說張目。按美,善也,《詩序》中也偶用「嘉」字。刺,責也,《詩序》中也偶用「責」「誘」「規」「誨」等字,更常用「戒」字。如《秦風·終南序》雲,「戒襄公也。」首章「終南何有?有條有枚。」《傳》也說,「宜以戒不宜也。」《序》、《傳》相合顯然。可是《詩序》據獻詩諷頌的史跡,卻採用了《春秋》家的名稱,似乎也不是無因的。《孟子·滕文公》下云:

  興衰道微,邪說暴行有作。臣弑其君者有之,子弑其父者有之。孔子懼,作《春秋》。……孔子成《春秋》而亂臣賊子懼。

  趙岐注:「言亂臣賊子懼《春秋》之貶責也。」又《離婁》下云:

  王者之跡熄而《詩》亡。《詩》亡然後《春秋》作。晉之《乘》,楚之《檮杌》,魯之《春秋》,一也,其事則齊桓、晉文,其文則史。孔子曰:「其義則丘竊取之矣。」

  焦循《孟子正義》說:「諸史無義而《春秋》有義」,是確切的解釋。所謂「義」是什麼呢?偽孫奭《疏》云:

  蓋《春秋》以義斷之,……以賞罰之意寓之褒貶,而褒貶之意則寓於一言耳。

  在史是褒貶,在詩就是諷頌。孟子似乎是說,獻詩的事已經衰廢了,孔子寓諷頌之意于史,作《春秋》,賞善罰惡,以垂教於天下後世,所以「亂臣賊子懼」。《詩》與《春秋》在《孟子》書中,相關既如此之密切,那麼,序《詩》的人參照詩文,採用「美刺」的名稱,也是很自然的事了。

  孔子時賦詩不行,雅樂敗壞,詩和樂漸漸分家。所以他論詩便側重義一方面。他說:

  「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論語·為政》)

  《論語集解》引包鹹曰:「歸於正」。按「思無邪」見《魯頌·駉》篇末章,下句是「思馬斯徂」。《箋》云:「徂,猶行也。……牧馬使可走行。」全詩詠牧馬事。陳奐于首章說云:「思,詞也。斯,猶其也。『無疆』『無期』,頌禱之詞。『無斁』『無邪』,又有勸戒之義焉。『思』皆為語助。」「無邪」只是專心致志的意思,孔子當是斷章取義。他又說:

  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泰伯》)

  又說:

  小子何莫學夫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陽貨》)

  這都是從「無邪」一義推演出來的。孔子以「無邪」論詩,影響後世極大。《詩大序》所謂「正得失」,所謂「先王以是經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所謂「發乎情,止乎禮義」,都是「無邪」一語的注腳。《毛詩》、《鄭箋》的基石,可以說便是這個意念。至於《傳》、《箋》的方法,卻受於孟子為主,但曲解了孟子。孟子時雅樂衰亡,新聲大作,詩樂完全分家,詩更重義一方面。他說詩雖然還不免有斷章取義之處,但他開始注重全篇的說解了。《萬章(上)》,咸丘蒙問道:

  《詩》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而舜既為天子矣,敢問瞽瞍之非臣如何?

  孟子答道:

  是詩也,非是之謂也。勞于王事而不得養父母也。曰「此莫非王事,我獨賢勞也」。故說《詩》者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志。以意逆志,是為得之。如以辭而已矣,《雲漢》之詩曰:「周餘黎民,靡有孑遺。」信斯言也,是周無遺民也。

  這是論《小雅·北山》詩。全詩主旨在咸丘蒙所舉四句之下的「大夫不均,我從事獨賢」二句,孟子的意見是對的。咸丘蒙是斷章取義,孟子卻就全篇說解。這是一個新態度。春秋賦詩,雖有全篇,所重在聲,取義甚少。引詩卻有說全篇意義的。如《左傳》隱公三年,君子曰:「《風》有《采蘩》、《采蘋》,《雅》有《行葦》、《泂酌》,昭忠信也。」杜注云:「明有忠信之行,雖薄物皆可為用。」但只此一例,出於偶然。到了孟子,才有意的注重全篇之義;他和咸丘蒙論《北山》詩,和公孫醜論《小弁》、《凱風》的怨親不怨親(《告子(下)》),都是就全篇而論。而在對咸丘蒙的一段話裡,更明顯的表示他的主張。「以文害辭」「以辭害志」便指斷章取義而言,他反對那樣的說詩。「以意逆志」趙注云:

  人情不遠,以己之意逆詩人之志,是為得其實矣。

  《說文》二下《辵部》:「逆,迎也。」《周禮·天官·司會》「以逆都鄙官府之志」,《司書》「以逆群吏之征令」,鄭玄都注云:「逆受而鉤考之。」又《地官·鄉師》「以逆其役事」,鄭注也道:「逆猶鉤考也。」以己之意「迎受」詩人之志而加以「鉤考」,與「詩所以合意」正相反。如何以己之意「鉤考」詩人之志呢?趙氏舉出「人情不遠」之說,是很好的。但還得加一句,逆志必得靠文辭。文辭就是字句。「以文害辭」「以辭害志」,固然不成,但離開字句而猜全篇的意義也是不成的。孟子論《北山》等三詩,似乎只靠文辭說解詩義;他並不曾指出這些是何時何人的詩。到此為止的「以意逆志」是沒有什麼流弊的。但孟子還說了一番話:

  ……以友天下之善士為未足,又尚(上)論古之人。頌(誦)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論其世也。是尚友也。(《萬章(下)》)

  這一段只重在「尚論古之人」,「誦詩」「讀書」與「知人論世」各是一事,並不包含「誦詩」「讀書」必得「知人論世」才能瞭解的意思。《毛詩》、《鄭箋》跟著孟子注重全篇的說解,自是正路。但他們曲解「知人論世」,並死守著「思無邪」一義膠柱鼓瑟的「以意逆志」,於是乎就不是說詩而是證史了。斷章取義而以「思無邪」論詩,是無妨的。根據「文辭」「以意逆志」,或「知人論世」「以意逆志」也可以多少得著「作詩者之意」,因為人情是不相遠的。他們卻據「思無邪」一義先給「作詩者之志」定下了模型,再在這模型裡「以意逆志」,以詩證史,人情自然顧不到,結果自然便遠出常人想像之外了。固然《傳》、《箋》以詩證史,也自有他們的客觀標準,便是《詩經》中的國別與篇次;鄭氏根據了這些,系統的附合史料,便成了他的《詩譜》。但國別與篇次都是在詩外的不確切的標準,與詩義相關極少,不足為據。就在這種附合支離的局面下,產生了賦比興的解釋;而比興義去常情更遠,最為纏夾,可也最受人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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