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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興義溯源(1)


  春秋時列國大夫聘問,通行賦詩言志,詳見《左傳》。賦詩多半是自唱,有時也教樂工去唱;唱的或是整篇詩,或只選一二章詩。當時人說話也常常引詩為證。所賦所引的詩,大多數在「詩三百」裡。賦一章詩的似乎很多。《左傳》襄公二十八年,盧蒲癸說:「賦詩斷章,餘取所求焉。」杜預注:「譬如賦詩者,取其一章而已。」「餘取所求焉」也就是《國語》師亥說的「詩所以合意」(《魯語》下)。賦詩只取一二章,並且只取一章中一二句,以合己意,叫作「斷章取義」,引詩也是如此。這些都是借用古詩,加以引申,取其能明己意而止。「作詩人之意」是不問的。最顯著的例是《左傳》成公十二年晉卻至對楚子反的話:

  世之治也,諸侯間于天子之事,則相朝也。於是乎有享宴之禮。享以訓共儉,宴以示慈惠。共儉以行禮而慈惠以布政。政以禮成,民是以息,百官承事,朝而不夕。此公侯之所以扡城其民也。故《詩》曰:「赳赳武夫,公侯干城。」及其亂也,諸侯貪冒,侵欲不忌,爭尋常以盡其民,略其武夫以為己腹心股肱爪牙。故《詩》曰:「赳赳武夫,公侯腹心。」夭下有道,則公侯能為民干城而制其腹心。亂則反之。

  這四句詩都在《周南·兔罝》篇裡,前二句在首章,後二句在三章。那三章詩是複遝的,「赳赳武夫」二句(次章下句作「公侯好仇」),三章句法相同,意思自然一樣。卻至為了自己辯論的方便,硬將這四句說成相反兩義,當然是穿鑿,是附合支離。不過他是引詩為證,不是說詩;主要的是他的論旨,而不是詩的意義。看《左傳》的記載,那時卿大夫對於「詩三百」大約都熟悉,各篇詩的本義,在他們原是明白易曉,正和我們對於皮黃戲一般。他們聽賦詩,聽引詩,只注重賦詩的人引詩的人用意所在;他們對於原詩的瞭解,是不會跟了賦詩引詩的人而歪曲的。好像後世詩文用典,但求舊典新用,不必與原義盡合;讀者欣賞作者的技巧,可並不會因此誤解原典的意義。不過注這樣詩文的人該舉出原典,以資考信。毛鄭解《詩》卻不如此。「詩三百」原多即事言情之作,當時義本易明。到了他們手裡,有意深求,一律用賦詩引詩的方法去說解,以斷章之義為全章全篇之義,結果自然便遠出常人想像之外了。而說比興時尤然。

  《左傳》所記賦詩,見於今本《詩經》的,共五十三篇:《國風》二十五,《小雅》二十六,《大雅》一,《頌》一。引詩共八十四篇:《國風》二十六,《小雅》二十三,《大雅》十八,《頌》十七。重見者均不計。再將兩項合計,再去其重複的,共有一百二十三篇:《國風》四十六,《小雅》四十一,《大雅》十九,《頌》十七,占全詩三分之一強,可見「詩三百」當時流行之盛之廣了。賦詩各篇中《毛傳》定為興詩的二十六,引詩中二十一;兩項合計,去重複,共四十篇,占興詩全數三分之一弱。賦詩顯用喻義的九篇,有七篇興詩。引詩顯用喻義的十篇,有五篇興詩。現在只舉《左傳》明言喻義而與《毛詩》相合的五篇,依《左傳》中次序。先說賦詩。文公四年《傳》云:

  衛甯武子來聘。公與之宴,為賦《湛露》及《彤弓》。不辭,又不答賦。使行人私焉。對曰:「臣以為肄業及之也。昔諸侯朝正于王,王宴樂之,於是乎賦《湛露》,則天子當陽,諸侯用命也。……」

  按《毛詩·湛露·序》、《傳》云:

  《湛露》,天子宴諸侯也。

  湛湛露斯,匪陽不晞。(興也。湛湛,露茂盛貌。陽,日也。晞,幹也。露雖湛湛然,見陽則幹。)厭厭夜飲,不醉無歸。(《傳》略)

  合看《序》、《傳》,正是「天子當陽,諸侯用命」的意思。又襄公十六年《傳》說齊國再伐魯國,魯國派穆叔聘晉,並求援助。他「見范宣子,賦《鴻雁》之卒章。宣子曰:『匄在此,敢使魯無鳩乎?」,(杜注:鳩,集也。)按《鴻雁·序》云:

  《鴻雁》,美宣王也。萬民離散,不安其居。而能勞來還定安集之,至於矜寡,無不得其所焉。

  詩卒章《傳》云:

  鴻雁於飛,哀鳴嗷嗷。(未得所安集,則嗷嗷然。)維此哲人,謂我劬勞。維彼愚人,謂我宣驕。(宣,示也。)

  「安集」之義,正本《左傳》。又襄公十九年《傳》云:

  季武子如晉拜師,晉侯享之。范宣子為政,賦《黍苗》。季武子興,再拜稽首曰:「小國之仰大國也,如百穀之仰膏雨焉。若常能膏之,其天下輯睦,豈唯敝邑!」

  按《黍苗·序》、《傳》云:

  《黍苗》,刺幽王也。不能膏潤天下卿士,不能行召伯之職焉。

  芃芃黍苗,陰雨膏之。(興也。芃芃,長大貌。)悠悠南行,召伯勞之。(悠悠,行貌。)

  所謂「不能膏潤天下卿士」,也本于《左傳》。

  次記引詩。文公七年《傳》云:

  宋成公卒。……昭公將去群公子。樂豫曰:「不可。公族,公室之枝葉也。若去之,則本根無所庇陰矣。葛藟猶能庇其本根,故君子以為比,況國君乎!……」

  按《葛藟·序》、《傳》云:

  《葛藟》,王族刺平王也。周室道衰,棄其九族焉。綿綿葛藟,在河之滸。(興也。綿綿,長不絕之貌。水崖曰滸。)終遠兄弟,謂他人父。(兄弟之道已相遠矣。)謂他人父,亦莫我顧。

  所謂「棄其九族」、「兄弟之道已相遠」,都本于《左傳》。陳奐云:「此詩因葛藟而興,又以葛藟為比,故《毛傳》以為興,《左傳》則以為比。」《左傳》的「比」只是譬喻,與《毛傳》的興兼包「發端」一義者不同,陳說甚確。但他下文又說:「蓋言興而比已寓焉矣」,那卻糊塗了。又襄公三十一年《傳》云:

  北宮文子相衛襄公以如楚,宋之盟故也。過鄭,印段迋勞于棐林,如聘禮而以(用)勞辭。文子入聘。子羽為行人。馮簡子與子大叔逆客。事畢而出,言于衛侯曰:「鄭有禮,其數世之福也,其無大國之討乎!《詩》云:『誰能執熱,逝不以濯?』禮之於政,如熱之有濯也;濯以救熱,何患之有!

  按《桑柔》五章《傳》云:

  為謀為毖,亂況斯削。(毖,慎也。)告爾憂恤,誨爾序爵。誰能執熱,逝不以濯?(濯所以救熱也,禮所以救亂也。)其何能淑!載胥及溺!

  「誰能執熱」二句《傳》幾乎全與《左傳》同。《桑柔》是興詩,但這兩句卻是《大序》所謂「比」。以上五例,一方面看出斷章取義或詩以合意的情形,一方面可看出《毛詩》比興受到了《左傳》的影響。但春秋時賦詩引詩,是即景生情的;在彼此晤對的背景之下,儘管斷章取義,還是親切易曉。《毛詩》一律用賦詩引詩的方法,卻沒了那背景,所以有時便令人覺得無中生有了。《鄭箋》力求系統化,力求泯去斷章的痕跡,但根據態度與《毛傳》同,所以也還不免無中生有的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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