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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作詩言志(3)


  「稱詩言志」,並以「體物書時」。「體物」「書時」雖是「緣情」一面,「高情」「妙理」卻是人生義理;詩兼「言志」「緣情」兩用,而所謂「言志」還是皈依舊傳統的。又譚友夏《王先生詩序》云:

  予又與之述故聞曰,詩以道性情也。……夫性情,近道之物也。近道者,古人所以寄其微婉之思也。

  這裡雖只說「道性情」,不提「言志」,但所謂「近道之物」、「微婉之思」,其實還是「言志」論。清代袁枚也算得一個文壇革命家,論詩也以性靈為主;到了他才將「詩言志」的意義又擴展了一步,差不離和陸機的「詩緣情」並為一談。他在《與邵厚庵太守論杜茶村文書》中說道:

  詩言志。勞人思婦都可以言。《三百篇》不盡學者作也。(《小倉山房文集》十九)

  勞人思婦都是在「言志」,這是前人不曾說過的。可是在《隨園詩話》一文裡他又道:

  《三百篇》半是勞人思婦率意言情之事。

  那麼,他所謂「言志」「言情」只是一個意義了。這是將「詩言志」的意義第三次引申,包括了「歌食」「歌事」和「哀樂之心」「各言其傷」那些話。

  袁氏以為「詩言志」可以有許多意義,在《再答李少鶴書》列舉他以為的:

  來劄所講「詩言志」三字,曆舉李、杜、放翁之志,是矣,然亦不可太拘。詩人有終身之志,有一日之志,有詩外之志,有事外之志,有偶然興到,流連光景,即事成詩之志;「志」字不可看殺也。謝傅游山,韓熙載之縱伎,此豈其本志哉!(《小倉山房尺牘》十)

  這裡「志」字含混著「情」字。列舉的各項,界劃不盡分明。「終身之志」似乎是出處窮通,「事外之志」似乎是出世的人生觀;這些是與舊傳統相合的。別的就不然。作例的「謝傅遊山」也合於「詩言志」的舊義,上文已論。「韓熙載之縱伎」也許是所謂「詩外之志」,就是古詩所謂「行樂須及時」;但「發乎情」而不「止乎禮義」,只是「緣情」或「言情」,不是傳統的「言志」。不過袁氏所謂「言情」卻又與「緣情」不同。他在《答蕺園論詩書》裡說願效白傅(白居易)、樊川(杜牧),不願刪自己的「緣情詩」,並有「情所最先,莫如男女」的話(《小倉山房文集》三十)。那麼,他所謂「緣情詩」,只是男女私情之作,這顯然曲解了陸機原語。然而按他所舉那「縱伎」的例,似乎就是這種狹義的「緣情詩」也可算作「言志」。這樣的「言志」的詩倒跟我們現代譯語的「抒情詩」同義了。「詩緣情」那傳統直到這時代才算真正抬起了頭。到了現在,更有人以「言志」和「載道」兩派論中國文學史的發展,說這兩種潮流是互為起伏的。所謂「言志」是「人人都得自由講自己願意講的話」;所謂「載道」是「以文學為工具,再借這工具將另外的更重要的東西——道——表現出來」。這又將「言志」的意義擴展了一步,不限於詩而包羅了整個兒中國文學。這種局面不能不說是袁枚的影響,加上外來的「抒情」意念——「抒情」這詞組是我們固有的,但現在的涵義卻是外來的——而造成。現時「言志」的這個新義似乎已到了約定俗成的地位。詞語意義的引申和變遷本有自然之勢,不足驚異;但我們得知道,直到這個新義的擴展,「『文以載道』,『詩以言志』,其原實一」。

  與「詩言志」這一語差不多同時或較早,還有「言以足志」一語。《左傳》襄公二十五年引孔子贊子產道:

  志(古書)有之:「言以足志,文以足言。」不言,誰知其志?言之無文,行而不遠。晉為伯,鄭入陳,非文辭不為功,慎辭也。

  杜注:「足,猶成也。」照《左傳》的記載及孔子的解釋,「言」是「直言」,「文」是「文辭」。言以成意,還只是說明;文以行遠,便是評價了。這與「詩言志」原來完全是兩回事,後世卻有混而為一的。唐中葉古文運動先驅諸人,往往如此。如獨孤及《趙郡李公中集序》云:

  志非言不形,言非文不彰。是三者相為用,亦猶涉川者假舟楫而後濟。自「典謨」缺,「雅頌」寢,王道陵夷,文教下衰。故作者往往先文字,後比興。其風流蕩而不返,乃至有飾其詞而遺其意者,則潤色愈工,其實愈喪。……天下雷同,風馳雲趨,文不足言,言不足志。亦猶木蘭為舟,翠羽為楫,玩之于陸而無涉川之用。(《毗陵集》十三)

  他以「足志」「足言」為諷頌(比興),便是「詩言志」的影響,而不是那兩句話的本義了。又有將這兩句話與《詩大序》的話參合起來的,如尚衡《文道元龜》論「志士之文」云:

  志士之作,介然以立誠,憤然有所述,言必有所諷,志必有所之,詞寡而意懇,氣高而調苦,斯乃感激之道焉。(《全唐文》三九四)

  論文而「言」「志」並舉,自然從孔子的話來,而「有所諷」「有所之」卻全是《詩大序》的意思。又柳冕《答荊南裴尚書論文書》云:

  君子之儒,學而為道,言而為經,行而為教,聲而為律,和而為音。……故「在心為志,發言為詩」,謂之文;兼三才而名之曰儒。儒之用,文之謂也。言而不能文,君子恥之。(《全唐文》五二七)

  這裡「志」「言」「文」並舉,卻簡直抄襲了《詩大序》的句子;「文」是所謂文教合一的文,作用正在諷與頌。柳冕又有《與徐給事論文書》云:

  文章本於教化,形於治亂,系于國風。故在君子之心為志,形君子之言為文,論君子之道為教。(《全唐文》五二七)

  也是「志」「言」「文」並舉,也抄《詩大序》,可是「志」之外又疊床架屋加上一個「道」,這是六朝以來「文以明道」說的影響。道的概念比志的概念廣泛得多,用以論文,也許合適些。「文以言志」說雖經醞釀,卻未確立,大概就是這個原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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