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蒹葭


  秦

  蒹葭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傳】興也。蒹,薕;葭,蘆也。蒼蒼,盛也。白露凝戾為霜,然後歲事成。國家待禮然後興。【傳疏】蒹葭蒼蒼,在七月之前;而白露為霜,乃在九月已後。故《傳》又申之云:「白露凝戾為霜,然後歲事成」也。按此詩多用興體也。先言蒹葭之盛,喻國家之興,此一興也。又言霜至物成,喻禮得國興,此一興也。下皆以水為喻:溯洄猶逆禮,溯遊猶順禮,此又一興也。首章「為霜」,喻已得禮,下章「未晞」、「未已」,就未為霜言,喻未得禮。【義疏】《御覽》十二、《事類賦·天部》引《詩緯含神霧》曰:「陽氣終,白露凝為霜。」宋均曰:「白露,行露也。陽終陰用事,故白露凝為霜也。」此《齊》義。愚按,魏源云:「詩以霜興肅殺,非興禮教。正與宋說合。所謂伊人,在水一方。【傳】伊,維也。一方,難至矣。【箋】所謂,是知周禮之賢人,乃在大水之一邊;假喻以言遠。【通釋】在水一方,詩言伊人在其地,有可求也。下四句乃言逆求之則遠而難至,順求之則近而易見。「方」、「旁」古通用。一方即一旁也。「隒」、「崖」,皆水旁之名。下章「在水之湄」,「在水之涘」,《傳》:「湄,水隒也。」「涘,雇也。」即上「在水一方」也。《說文》,「央」、「旁」用義。下雲「宛在水中央」,亦謂水之旁,非以中央連續也。【傳疏】「伊」、「維」,一聲之轉。伊人,即維人。維,是也。猶雲是人也。「方」與「防」義亦相通。隄防,與厓岸一也。溯洄從之,道阻且長。【傳】逆流而上曰溯洄。逆禮則莫能以至也。【傳疏】《雄雉》、《穀風》,《傳》並云:「阻,難也。」【《義疏》】韓詩曰:「阻,憂也。」又曰:「道阻,阻且險也。」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傳】順流而涉曰溯遊。順禮求濟,道來迎之。【箋】宛,坐見貌。【《通釋》】《說文》:「央,中也。」又曰:「央、旁同義。」詩多以中為語詞,水中央,猶言水之旁也。與下二章「水中泜」、「水中址」同義。【傳疏】央,亦中也。中坻,中沚,就首章而申言之。【群經平議】此詩本刺襄公不能用周禮,兩「溯」字皆從下而上之意。居今思古,故取義於溯。兩句之異,全在「洄」字、「遊」字。《爾雅·釋水》曰:「湀辟,流川。過辯,回川。」郭璞解上句曰「通流」,解下句曰「旋流」,此《經》「洄」字即彼「回」字。「遊」字即彼「流」字。「回」乃「洄」之省。遊」與「流」古字通。【義疏】《魯說》曰:「逆流而上曰沂洄,順流而下曰泝遊。」【集傳】賦也。蒹,似萑而細,高數尺,又謂之薕。蒹葭未敗,而露始為霜。秋水時至,百川灌河之時也。伊人,猶言彼人也。一方,彼一方也。在水之中央,言近而不可至也。○言秋水方盛之時,所謂彼人者,乃在水之一方,上下求之而皆不可得。然不知其何所指也。

  蒹葭淒淒,白露未晞。【傳】淒淒,猶蒼蒼也。晞,幹也。【箋】未晞,未為霜。【《傳疏》】淒淒,讀為「萋萋」,故《傳》與上章「蒼蒼」同訓為盛。宋本作「淒淒」,不誤也。所謂伊人,在水之湄。【傳】湄,水隒也。【《通釋》】《釋名》:「湄,眉也。臨水如眉近目也。」《爾雅》:「水草交為湄。」胡承珙曰:此《傳》獨以為水隒者,《說文》:「隒,崖也。」「崖,高邊也。」下文「道阻且躋」,躋為升義。故此以水隒見其高義。【傳疏】《葛藟·傳》「漘,水隒也。」「湄」與「漘」皆有垂邊之義,故《傳》訓相同,溯洄從之,道阻且躋。【傳】躋,升也。【箋】升者,言其難至如升阪。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坻。【傳】坻,小渚也。【通釋】坻為水中小渚,微高於水,實非陵阪可比。故《詩》云:「道阻且躋。」《箋》以難至如升阪釋之。【集傳】賦也。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傳】采采,猶淒淒也。未已,猶未止也。所謂伊人,在水之涘。【傳】涘,厓也。溯洄從之,道阻且右。【傳】右,出其右也。【箋】右者,言其迂回也。【正義】若正與相當,行則易到。今乃出其右廂,是難至也。言右,取其與「涘」、「沚」為韻。【通釋】周人尚左,故《箋》以右為迂回。胡承珙曰:「右逆而左順。故禮皆袒左,請罪乃袒右。吉禮交相左,喪禮交相右。此言『道阻且右』,亦謂逆禮則莫能以濟。」【《傳疏》】《爾雅·釋丘》:「水出其前,渻丘;水出其右,正丘。」《釋名》:「水出其右曰沚丘。」據劉熙所見《爾雅》,「正」乃「止」之誤。《傳》雲「出其右」者,謂水出道右也,正本《爾雅》「出其右」之義。上章《傳》云:「躋,升也。」升猶前也,即本《爾雅》「出其前」之義。溯游從之,宛在水中沚。【傳】小渚曰沚。【集傳】賦也。采采,言其盛而可采也。

  【序】 《蒹葭》,刺襄公也。未能用周禮,將無以固其國焉。

  【《詩沈》】 葭蒼露白,秋水澄明,伊人之高潔可想矣。溯洄則道阻且長,溯游則宛在水中央。蓋下游為雒京,士之在周者,如見其在水中央,而不可得也。上游為汧渭,士之在秦者,道雖阻長而可致也。而置之弗求,則周官之舊,不可複見矣。魏氏仲雪曰:「此秦人不復見周室威儀,而隱然有美人之感。」朱氏謀㙔曰:「是故老之遁跡在秦者,襄公不能招致之也。」

  【《讀風偶識》】 《白駒》,好賢詩也。……《蒹葭》,亦好賢詩也。……平王東徙,地沒于戎,秦雖得而有之,而所聽信者寺人,所經營者甲兵,征戰而不復以崇禮樂,敦教化為務。人材風俗,於是大變。然以地為周之舊也,故猶有守道之君子,能服習先王之教者;見其政變於上,俗移於下,是以深自韜晦,入由惟恐不深。詩人雖知其賢,而亦知其不適於當世之用,是以反復歎美而不勝其惋惜之情。吾故讀《蒹葭》而知三代之將變為秦、漢也。

  【《詩經原始》】 《蒹葭》,惜招隱難致地。○此詩在《秦風》中,氣味絕不相類。以好戰樂鬥之邦,忽遇高超遠舉之作,可謂鶴立雞群,倏然自異者矣。……蓋秦處周地,不能用周禮。周之賢臣遺老,隱處水濱,不肯出仕。詩人惜之,托為招隱,作此見志。一為賢惜,一為世望。……玩其詞,雖若可望不可即;味其意,實求之而不遠,思之而即至者。特無心以求之,則其人倜乎遠矣。

  【又】 三章只一意,特換韻耳。其實首章已成絕唱。古人作詩,多一意化為三疊,所謂一唱三歎,佳者多有餘音;此則興盡首章,不可不知也。

  【《中國詩史》】 《秦風》中的傑作卻是《蒹葭》。這是一首「詩人之詩」。他的音節與別篇迥異,技術卻遠在別篇之上。例如這幾句:「蒹葭蒼蒼,……在水一方。」在慷慨悲歌的《秦風》中,忽有這一篇優遊閒暇的詩,不能不引起我們的注意。他的意義究竟是招隱或是懷春,我們不能斷定。我們只覺讀了百遍還不厭。……他的下文說:「溯洄從之,……宛在水中央。」方玉潤說:「玩其詞……而即至者。」(見上)這幾句話,最能傳此詩之神。而「伊人」的標格,作者的技術,也都表現出來了。

  【《讀風臆評》】 溯洄,溯遊,既無其事;在水一方,亦無其人。詩人蓋感時撫景,忽焉有懷,而托言于一方,以寫其牢騷悒鬱之意。宋玉賦:「廓落兮羈旅而無友生。惆悵兮而私自憐。」即此意也。婉轉數言,煙波萬里。《秋興賦》山鬼伎倆耳。

  【郭沫若譯文】

  我昨晚一夜沒有睡覺,
  清晨往河邊上去散步。
  水邊的蘆草依然還是青青地,
  草上的白露已經凝成秋霜了。

  ※

  我的愛人明明是站在河的那邊,
  我想從上渡頭去趕他,
  路難走又太遠了。
  我想從下渡頭去趕他,
  他又好像站在河水的當中一樣。——

  ※

  啊,我所追逐的只是一個幻影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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