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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舟


  邶

  柏舟

  泛彼桕舟,亦泛其流。【傳】興也。泛泛,流貌。柏木,所以宜為舟也。亦泛泛其流,不以濟渡也。耿耿不寐,如有隱憂。【傳】耿耿,猶儆儆也。隱,痛也。【陳疏】如,猶「而」也。詩合二句為一句。微我無酒,以敖以遊。【傳】非我無酒,可以敖遊忘憂也。【陳疏】敖、游,連文同義,則下「以」字為語助足句。此全詩通例如此。【集傳】比也。耿耿,小明,憂之貌也。○婦人不得於其夫,故以柏舟自比。言以柏為舟,堅致牢實,而不以乘載;無所依薄,但泛然于水中而已。故其隱憂之深如此,非為無酒可以敖游而解之也。《列女傳》以此為婦人之詩。今考其辭氣,卑順柔弱,且居變風之首,而與下篇相類。豈亦莊薑之詩也歟!

  我心匪鑒,不可以茹。【傳】鑒,所以察形也。茹,度也。亦有兄弟不可以據。【傳】據,依也。薄言往愬,逢彼之怒。【傳】彼,彼兄弟。【王引之《經傳釋詞》五】:薄、言,皆語辭。【《胡適文存》二,《詩三百篇言字解》】凡薄言之薄,皆作「甫」字解。《鄭箋》:「甫也,始也」是矣。【集傳】賦也。愬。告也。○言我心既匪鑒而不能度物,雖有兄弟而又不可依以為重,故往告之而反遭其怒也。

  我心匪石,不可轉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傳】石雖堅,尚可轉;席雖平,尚可卷。威儀棣棣,不可選也。【傳】君子望之儼然可畏,禮容俯仰,各有威儀耳。棣棣,富而閑習也。選,數也。物有其容,不可數也。【集傳】賦也。……選,簡擇也。○言石可轉而我心不可轉,席可卷而我心不可卷,威儀無一不善,又不可得而簡擇取捨,皆自反而無闕之意。

  憂心悄悄,慍於群小。【傳】悄悄,憂貌。慍,怒也。覯閔既多,受侮不少。【傳】閔,病也。靜言思之,寤辟有摽。【傳】靜,安也。辟,拊心也。摽,拊心貌。【集傳】賦也。……○群小,眾妾也。言見怒於眾妾也。覯,見也。【《詩三百篇言字解》】言字,是一種挈合詞,其用與「而」字相似。【《經傳釋詞》三】有,狀物詞也。

  日居月諸,胡迭而微!心之憂矣,如匪浣衣。【傳】如衣之不浣矣。【陳疏】《正義》曰:居、諸,語助。《釋文》:迭,引《韓詩》作「臷」,云:常也。胡,何也。何常而微,言日月常微耳。靜言思之,不能奮飛。【傳】不能如鳥奮翼而飛去。【陳疏】正義云:「鳥能擇木。故取譬焉。」是矣。【集傳】比也。迭,更;微,虧也。○言日當常明,月則有時而虧;猶正嫡當尊,眾妾當卑。今眾妾反勝正嫡,是日月更迭而虧。是以憂之。至於煩冤憒眊,如衣不浣之衣;恨其不能奮起而飛去也。

  【序】《柏舟》,言仁而不遇也。衛頃公之時,仁人不遇,小人在側。

  【魯詩說】《列女傳》四:「(衛寡)夫人者,齊侯之女也。嫁于衛,至城門而衛君死。保母曰,『可以還矣。』女不聽,遂入,持三年之喪。畢,弟立請曰:『衛小國也,不容二庖,願請同庖。』夫人曰:『惟夫婦同庖。』終不聽。衛君使人愬于齊兄弟,齊兄弟皆欲與後君,使人告女。女終不聽。乃作詩曰:『我心匪石,不可轉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厄窮而不閔,勞辱而不苟,然後能自致也,言不失也,然後可以濟難矣。《詩》曰:『威儀棣棣,不可選也。』言其左右無賢臣,皆順其君之意也。君子美其貞壹,故舉而列之於《詩》也。頌曰:齊女嫁衛,厥至城門。公薨不反,遂入三年。後君欲同,女終不渾。作詩譏刺,卒守死君。」

  嚴忌《楚辭·哀時命》曰:「夜,炯炯而不寐兮,懷隱憂而曆茲。」王逸注:「如遭大憂。」

  《說苑·立節篇》:《詩》云:「我心匪石,不可轉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言不失己也。能不失己,然後可與濟難矣。此士君子所以越眾也。

  《荀子·宥坐篇》:《詩》曰:「憂心悄悄,慍於群小。」小人成群,斯足憂矣。

  趙岐《孟子章句》十四:《詩·邶風·柏舟》之篇曰:「憂心悄悄」,憂在心也。「慍於群小」,怨小人聚而非議賢者也。

  王逸《楚辭·哀時命》注:「遘,遇也。《詩》曰:「遘湣既多。」

  《爾雅·釋訓》:「辟,拊心也。」郭璞曰:「謂椎胸也。」(陳喬樅)按:「辟」,即「擗」之假借。

  【韓詩說】李善《文選注》十六:「《韓詩》曰:『耿耿不寐,如有殷憂。』殷,深也。」陸士衡《歎逝賦》注。《韓詩》云:臷,常也。《釋文》。○(陳案)臷,《毛詩》作「迭」。考《廣雅》:「迭,代也。」則《毛詩》「迭微」,當訓為「更迭而食」。范家相《詩沈》曰:「胡常而微者,言日月至明,胡常有時而微,不照見我之憂思也?」此解為得《韓》義。

  【《詩沈》】柏舟不類於凡舟,泛之水而無所用。則「亦泛其流」,以興賢者在人國,置而弗用,猶之柏舟耳。然而豈敢置君國於膜外哉?「耿耿不寐」,不啻有切己之隱憂。「微我無酒,以遨以遊」,而憂其何以暫釋哉!兄弟指小人,怒則群起而攻之也。……我之「威儀棣棣」,猶是中規中矩,不可選以隨人;豈因彼一怒而改其常度乎?「憂心悄悄」,非但畏讒,正以憂國。「寤辟有摽」,非思改節,正以憂公。我無所訴,訴之於日月。「日居月諸」,胡不長明而迭微?則有時固不可控愬矣。安能假羽翼以奮飛,使得一至君所而申雪之乎?

  【《詩經原始》】賢臣憂讒憫亂而莫能自遠也。《小序》曰:「言仁而不遇也。」《大序》遂以衛頃公實之。《集傳》更疑為莊薑詩。今觀詩詞,固非婦人語,誠如姚氏際恒所駁;然亦無一語及衛事。不過賢臣憂讒憫亂而莫能自遠之辭,安知非即邶詩乎?邶即為衛所並,其未亡也,……賢人君子……作為是詩以寫其一腔忠憤,不能棄君,不能遠禍之心。

  【又《集釋》】日月二句,姚氏際恒曰:「喻君臣皆昏而不明之意也。」匪浣衣,姚氏曰:「此句有二說:蘇氏謂:『憂不去於心,如衣垢之不浣,不忘濯也。』亦迂。嚴氏(粲)曰:『我心之憂,如不浣濯其衣。言處亂君之朝,與小人同列,其含垢忍辱如此。』此說為是。」

  【俞平伯《葺芷繚蘅室讀詩雜說》】這詩在「三百篇」中確是一首情文悱惻,風度纏綿,怨而不怒的好詩。○五章一氣呵成,娓娓而下,將胸中之愁思,身世之畸零,宛轉申訴出來。通篇措詞委宛幽抑,取喻起興巧密工細,在素樸的《詩經》中是不易多得之作。我們讀到「耿耿不寐,如有隱憂」;「心之憂矣,如匪浣衣」。作者殆有不能言之痛乎!「覯閔既多,受侮不少」;「靜言思之,不能奮飛」。殆是弱者之哀嘶乎!內則「兄弟不可以據」,外則「慍於群小」,殆家庭社會交相煎迫乎!既不能同流合污,無所不容;又不能降心相從,蒼黃反覆;則拊心悲吒,信是義命之當然,豈有他道乎?綜讀全詩,怨思之深,溢於詞表,但「怨」可知,致怨之故不可知;身世之牢愁畸零可知,何等身世不可知;作者是守死善道之君子可知,而為男為女不可知。大約解此詩者,衛鄭為一派,朱為一派。衛鄭並以為群小之陷君子,朱則以為婦人不得於夫。……詩無明指君臣之文,而鄭言之鑿鑿,若不可移易者然,何耶?……夫說此篇為女子受侮而作,義亦可通,何必涉及夫婦事,方得謂為女子作耶?至所謂不像婦人語,尤覺未當。「微我無酒」二句,本系假設之詞,言雖飲酒遨遊,未足寫憂,無礙於女子口吻。我於此詩,……觀其措詞,觀其抒情,有幽怨之音,無激亢之語,殆非男子之呻吟也。一章曰:「耿耿不寐,如有隱憂。」憂既隱曲,而又曰「如有」,其胸懷何其幽鬱也?二章曰:「我心匪鑒,不可以茹。」逆來順受,忍無可忍,故雲然耶!又曰「薄言往愬,逢彼之怒。」依託兄弟已鄰弱怯,而又曰往愬逢怒,似身不能自主者然。姚氏謂「無一語像婦人語」,我卻覺得無一不像婦人語也。四章「覯閔」以下四句,言無抵拒陵侮之力,於明發之時,拊心椎擊,自悲其身世。五章以憂思喻不浣之衣,就近取譬,更足證為女子之詩。又言「不能奮飛」,若為男子,曲終奏雅,必不若是其卑弱也。……既曰「泛彼柏舟」,又重言之曰,「亦泛其流」,仿佛今人說「柏木的舟飄呀,在水波上飄呀!」側重之點在於萍浮絮泊,取喻身世之畸零,與全篇風格為諧調。第五章「日居月諸」,頗有異說。……惟王先謙用《韓詩》義,釋「胡迭而微」為「胡常如微」,與各家異。……日月,人間之至光輝者,但何為于我獨常如微晦而不明乎?言幽憂之甚,雖日月照臨,並失其光耀也。外狀緣逐內心而轉,其情恉至為微妙。論此詩結構,第一章以「柏舟」喻飄泊之思,以「不寐」見隱憂之深。「微我無酒」二句,極言憂思之難銷,猶宋詞所謂「借酒澆愁,奈愁濃於酒,無計銷鑠」矣。第二章首言吾心非洞然無有,如鏡虛明者,故不能薰蕕雜會,黑白同茹,忍無可忍,思一吐為快。繼言可告之人,宜莫過於兄弟矣,然我往愬則逢彼之怒,是兄弟猶途人耳。至親如兄弟尚不足賴,則疏于兄弟者不必言矣。既不能茹,又不能吐,窮之甚也。第三章是反躬自省之詞。我既不容于家人社會,豈有過失乎?然而威儀固至可觀也。豈我有他道以趨迎時尚乎?然而心之堅貞有異石席也。第四章言被小人之害,無力以複之,故椎心自歎。第五章言幽憂之甚,日月失明;輾轉尋思,不能自脫。五章之詩,始以舟之泛泛動飄泊之懷;終以鳥之翻飛,興無可奈何之歎,其結構層次,實至井然。

  【《讀風臆評》】佈局極寬,結構極緊。通篇反覆思量,不解其故;一段隱憂,千載猶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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