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朱自清 > 古詩十九首釋 | 上頁 下頁
西北有高樓


  西北有高樓,上與浮雲齊。
  交疏結綺窗,阿閣三重階。
  上有弦歌聲,音響一何悲。
  誰能為此曲,無乃杞梁妻。
  清商隨風發,中曲正徘徊。
  一彈再三歎,慷慨有餘哀。
  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稀。
  願為雙鳴鶴,奮翅起高飛。

  這首詩所詠的也是聞歌心感。但主要的是那「弦歌」的人,是從歌曲裡聽出的那個人。這兒弦歌的人只是一個,聽歌心感的人也只是一個。「西北有高樓」,「弦歌聲」從那裡飄下來,弦歌的人是在那高樓上。那高樓高入雲霄,可望而不可即。四面的窗子都「交疏結綺」,玲瓏工細。「交疏」是花格子,「結綺」是格子連結著像絲織品的花紋似的。「閣」就是樓,「阿閣」是「四阿」的樓;司馬相如《上林賦》有「離宮別館,……高廊四注」的話,「四注」就是「四阿」,也就是四面有簷,四面有廊。「三重階」可見樓不在地上而在臺上。阿閣是宮殿的建築,即使不是帝居,也該是王侯的第宅。在那高樓上弦歌的人自然不是尋常人,更只可想而不可即。

  弦歌聲的悲引得那聽者駐足。他聽著,好悲啊!真悲極了!「誰能作出這樣悲的歌曲呢?莫不是杞梁妻嗎?」齊國杞梁的妻子「善哭其夫」,見於《孟子》。《列女傳》道:「杞梁之妻無子,內外皆無五屬之親。既無所歸,乃枕其夫之屍於城下而哭。內誠動人,道路過者莫不為之揮涕,十日而城為之崩。」琴曲有《杞梁妻歎》,《琴操》說是杞梁妻所作。《琴操》說:梁死,「妻歎曰:『上則無父,中則無夫,下則無子,將何以立吾節?亦死而已!』援琴而鼓之。曲終,遂自投淄水而死。」杞梁妻善哭,《杞梁妻歎》是悲歎的曲調。

  本詩引用這樁故事,也有兩層意思。第一是說那高樓上的弦歌聲好像《杞梁妻歎》那樣悲。「誰能」二語和別一篇古詩裡「誰能為此器?公輸與魯班!」句調相同。那兩句只等於說,「這東西巧妙極了!」這兩句在第一意義下,也只對於說,「這曲子真悲極了!」說了「一何悲」,又接上這兩句,為的是增加語氣;「悲」還只是概括的,這兩句卻是具體的。——「音響一何悲」的「音響」似乎重複了上句的「聲」,似乎只是為了湊成五言。古人句律寬鬆,這原不足為病。但《樂記》裡說「聲成文謂之音」,而響為應聲也是古義,那麼,分析的說起來,「聲」和「音響」還是不同的。「誰能」二語,假設問答,本是樂府的體裁。樂府多一半原是民歌,民歌有些是對著大眾唱的,用了問答的語句,有時只是為使聽眾感覺自己在歌裡也有份兒——答語好像是他們的。但那別一篇古詩裡的「誰能」二語跟本詩裡的,除應用這個有趣味的問答式之外,還暗示一個主旨。那就是,只有公輸與魯班能為此器(香爐),只有杞梁妻能為此曲。本詩在答句裡卻多了「無乃」這個否定的反詰語,那是使語氣婉轉些。

  這兒語氣帶些猶疑,卻是必要的。「誰能」二句其實是雙關語,關鍵在「此曲」上。「此曲」可以是舊調舊辭,也可以是舊調新辭——下文有「清商隨風發」的話,似乎不會是新調。可以是舊調舊辭,便蘊涵著「誰能」二句的第一層意思,就是上節所論的。可以是舊調新辭,便蘊涵著另一層意思。這就是說,為此曲者莫不是杞梁妻一類人嗎?——曲本兼調和辭而言。這也就是說那位「歌者」莫不是一位冤苦的女子嗎?宮禁裡,侯門中,怨女一定是不少的;《長門賦》、《團扇辭》、《烏鵲雙飛》所說的只是些著名的,無名的一定還多。那高樓上的歌者可能就是一個,至少聽者可以這樣想,詩人可以這樣想。陸機擬作裡便直說道:「佳人撫琴瑟,纖手清且閑。芳氣隨風結,哀響馥若蘭。玉容誰得顧?傾城在一彈。」語語都是個女人。曹植《七哀詩》開端道:「明月照高樓,流光正徘徊。上有愁思婦,悲歎有餘哀。」似乎也多少襲用本詩的意境,那高樓上也是個女人。這些都可供旁證。

  「上有弦歌聲」是敘事,「音響一何悲」是感歎句,表示曲的悲,也就是表示人——歌者跟聽者——的悲。「誰能」二語進一步具體的寫曲寫人。「清商」四句才詳細的描寫歌曲本身,可還兼顧著人。朱筠說「隨風發」是曲之始,「正徘徊」是曲之中,「一彈三歎」是曲之終,大概不錯。商音本是「哀響」,加上「徘徊」,加上「一彈三歎」,自然「慷慨有餘衷」。徘徊,《後漢書·蘇竟傳》注說是「縈繞淹留」的意思。歌曲的徘徊也正暗示歌者心頭的徘徊,聽者足下的徘徊。《樂記》說:「『清廟』之瑟……壹倡而三歎,有遺音者矣。」鄭玄注,「倡,發歌句也,三歎,三人從而歎之耳。」這個歎大概是和聲。本詩「一彈再三歎」,大概也指複遝的曲句或泛聲而言;一面還照顧著杞梁的妻的歎,增強曲和人的悲。《說文》:「慷慨,壯士不得志于心也。」這兒卻是怨女的不得志於心。——也許有人想,宮禁千門萬戶,侯門也深如海,外人如何聽得清高樓上的弦歌聲呢?這一層,姑無論詩人設想原可不必黏滯實際,就從實際說,也並非不可能的;唐代元稹的《連昌宮詞》裡不是說過嗎:「李謨擫笛傍宮牆,偷得新翻數般曲。」還有,陸機說「佳人撫琴瑟」,撫琴瑟自然是想像之辭;但參照別首,或許是「彈箏奮逸響」也未可知。

  歌者的苦,聽者從曲中聽出想出,自然是該痛惜的。可是他說「不惜」,他所傷心的只是聽她的曲而知她的心的人太少了。其實他是在痛惜她,固然痛惜她的冤苦,卻更痛惜她的知音太少。一個不得志的女子禁閉在深宮內院裡,苦是不消說的,更苦的是有苦說不得;有苦說不得,只好借曲寫心,最苦的是沒人懂得她的歌曲,知道她的心。這樣說來,「知音稀」真是苦中苦,別的苦還在其次。「不惜」、「但傷」是這個意思。這裡是詩比散文經濟的地方。知音是引用俞伯牙、鐘子期的故事。偽《列子》道:「伯牙善鼓琴,鐘子期善聽。伯牙鼓琴,志在登高山,鐘子期曰:『善哉!峨峨兮若泰山。』志在流水,鐘子期曰,『善哉!洋洋兮若江河。』伯牙所念,鐘子期必得之。」《列子》雖是偽書,但這個故事來源很古(《呂氏春秋》中有);因為《列子》裡敘得合用些,所以引在這裡。「伯牙所念,鐘子期必得之」,這才是「善聽」,才是知音。這樣的知音也就是知心,知己,自然是很難遇的。

  本詩的主人公是那聽者,全首都是聽者的口氣。「不惜」的是他,「但傷」的是他,「願為雙鳴鶴,奮翅起高飛!」「願」的也是他。這末兩句似乎是樂府的套語。「東城高且長」篇末作「思為雙飛燕,銜泥巢君屋」;偽蘇武詩第二首襲用本詩的地方很多,篇末也說「願為雙黃鵠,送子俱遠飛」,篇中又有「何況雙飛龍,羽翼臨當乖」的話。蘇武詩雖是偽託,時代和《十九首》相去也不會太遠的。從本詩跟「東城高且長」看,雙飛鳥的比喻似乎原是用來指男女的。——偽蘇武詩裡的雙飛龍,李善《文選注》說是「喻己及朋友」,雙黃鵠無注,李善大概以為跟雙飛龍的喻意相同。這或許是變化用之。——本詩的雙鳴鶴,該是比喻那聽者和那歌者。一作雙鴻鵠,意同。鶴和鴻鵠都是鳴聲嘹亮,跟「知音」相照應。「奮翼」句也許出於《楚辭》的「將奮翼兮高飛」。高,遠也,見《廣雅》。但《詩經·邶風·柏舟》篇末「靜言思之,不能奮飛」二語的意思,「願為」兩句裡似乎也蘊涵著。這是俞平伯先生在《茸芷繚蘅室古詩劄記》裡指出的。那二語卻是一個受苦的女子的話。唯其那歌者不能奮飛,那聽著才「願」為鳴鶴,雙雙奮飛。不過,這也只是個「願」,表示聽者的「惜」的「傷」,表示他的深切的同情罷了,那悲哀終於是「綿綿無盡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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