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朱自清 > 古詩十九首釋 | 上頁 下頁
今日良宴會


  今日良宴會,歡樂難具陳。
  彈箏奮逸響,新聲妙入神。
  令德唱高言,識曲聽其真。
  齊心同所願,含意具未申。
  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飆塵。
  何不策高足,先據要路津。
  無為守窮賤,轗軻長辛苦。

  這首詩所詠的是聽曲感心;主要的是那種感,不是曲,也不是宴會。但是全詩從宴會敘起,一路迤邐說下去,順著事實的自然秩序,並不特加選擇和安排。前八語固然如此;以下一番感慨,一番議論,一番「高言」,也是痛快淋漓,簡直不怕說盡。這確是近乎散文。《十九首》還是樂府的體裁,樂府原只像現在民間的小曲似的,有時隨口編唱,近乎散文的地方是常有的。《十九首》雖然大概出於文人之手,但因模仿樂府,散文的成分不少;不過都還不失為詩。本詩也並非例外。

  開端四語只是直陳宴樂。這一日是「良宴會」,樂事難以備說;就中只提樂歌一件便可見。「新聲」是歌,「彈箏」是樂,是伴奏。新聲是胡樂的調子,當時人很愛聽;這兒的新聲也許就是「西北有高樓」裡的「清商」,「東城一何高」裡的「清曲」。陸侃如先生的《中國詩史》據這兩條引證以及別的,說清商曲在漢末很流行,大概是不錯的。彈唱的人大概是些「倡家女」,從「西北有高樓」、「東城一何高」二詩可以推知。這裡只提樂歌一事,一面固然因為聲音最易感人——「入神」便是「感人」的注腳;劉向《雅琴賦》道:「窮音之至入於神」,可以參看——,一面還是因為「識曲聽真」,才引起一番感慨,才引起這首詩。這四語是引子,以下才是正文。再說這裡「歡樂難具陳」下直接「彈箏」二句,便見出「就中只說」的意思,無須另行提明,是詩體比散文簡省的地方。

  「令德唱高言」以下四語,歧說甚多。上二語朱筠《古詩十九首說》說得最好:「『令德』猶言能者。『唱高言』,高談闊論,在那裡說其妙處,欲令『識曲』者『聽其真』。」曲有聲有辭。一般人的賞識似乎在聲而不在辭。只有聰明人才會賞玩曲辭,才能辨識曲辭的真意昧。這種聰明人便是知音的「令德」。「高言」就是妙論,就是「人生寄一世」以下的話。「唱」是「唱和」的「唱」。聰明人說出座中人人心中所欲說而說不出的一番話,大家自是欣然應和的;這也在「今日」的「歡樂」之中。「齊心同所願」是人人心中所欲說,「含意俱未申」是口中說不出。二語中複遝著「齊」、「同」、「俱」等字,見得心同理同,人人如一。

  曲辭不得而知。但是無論歌詠的是富貴人的歡悰還是窮賤人的苦緒,都能引起詩中那一番感慨。若是前者,感慨便由於相形見絀;若是後者,便由於同病相憐。話卻從人生如寄開始。既然人生如寄,見絀便更見絀,相憐便更相憐了。而「人生一世」不但是「寄」,簡直像卷地狂風裡的塵土,一忽兒就無蹤影。這就更見迫切。「飆塵」當時是個新比喻,比「寄」比「遠行客」更「奄忽」,更見人生是短促的。人生既是這般短促,自然該及時歡樂,才不白活一世。富貴才能盡情歡樂,「窮賤」只有「長苦辛」;那麼,為甚麼「守窮賤」呢?為甚麼不趕快去求富貴呢?

  「何不策高足,先據要路津」,就是「為什麼不趕快去求富貴呢?」這兒又是一個新比喻。「高足」是良馬、快馬,「據要路津」便是《孟子》裡「夫子當路于齊」的「當路」。何不驅車策良馬快去占住路口渡口——何不早早弄些高官做呢?——貴了也就富了。「先」該是捷足先得的意思。《史記》:「蒯通曰:『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高材捷足者先得焉。』」正合「何不」兩句語意。從塵想到車,從車說到「轗軻」,似乎是一串兒,並非偶然。轗軻,不遇也;《廣韻》:「車行不利曰轗軻,故人不得志亦謂之轗軻。」「車行不利」是轗軻的本義,「不遇」是引申義。《楚辭》裡已只用引申義,但本義存在偏旁中,是不易埋沒的。本詩用的也是引申義,可是同時牽涉著本義,和上文相照應。「無為」就是「毋為」,等於「毋」。這是一個熟語。《詩經·板》篇有「無為誇毗」一句,鄭玄《箋》作「女(汝)無(毋)誇毗」,可證。

  「何不」是反詰,「無為」是勸誡,都是迫切的口氣。那「令德」和在座的人說,我們何不如此如此呢?我們再別如彼如彼了啊!人生既「奄忽苦飆塵」,歡樂自當亟亟求之,富貴自當亟亟求之,所以用得著這樣迫切的口氣。這是詩。這同時又是一種不平的口氣。富貴是並不易求的;有些人富貴,有些人窮賤,似乎是命運使然。窮賤的命不猶人,心有不甘;「何不」四語便是那悵惘不甘之情的表現。這也是詩。明代鐘惺說,「歡宴未畢,忽作熱中語,不平之甚。」陸時雍說,「慷慨激昂。『何不——苦辛』,正是欲而不得。」清代張玉穀說,「感憤自嘲,不嫌過直。」都能搔著癢處。詩中人卻並非孔子的信徒,沒有安貧樂道,「君子固窮」等信念。他們的不平不在守道而不得時,只在守窮賤而不得富貴。這也不失其為真。有人說是「反辭」、「詭辭」,是「諷」是「謔」,那是蔽於儒家的成見。

  陸機擬作變「高言」為「高談」,他敘那「高談」道:「人生無幾何,為樂常苦晏。譬彼伺晨鳥,揚聲當及旦。曷為恒憂苦,守此貧與賤!」「伺晨鳥」一喻雖不像「策高足」那一喻切露,但「揚聲當及旦」也還是「亟亟求之」的意思。而上文「為樂常苦晏」,原詩卻未明說;有了這一語,那「揚聲」自然是求富貴而不是求榮名了。這可以旁證原詩的主旨。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