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朱自清 > 古詩十九首釋 | 上頁 下頁 |
青青陵上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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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青陵上柏,磊磊磵中石。 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 鬥酒相娛樂,聊厚不為薄。 驅車策駑馬,遊戲宛與洛。 洛中何鬱鬱,冠帶自相索。 長衢羅夾巷,王侯多第宅。 兩宮遙相望,雙闕百餘尺。 極宴娛心意,戚戚何所迫。 本詩用三個比喻開端,寄託人生不常的慨歎。陵上柏青青,磵(通澗)中石磊磊,都是長存的。青青是常青青。《莊子》:「仲尼曰:『受命于地,唯松柏獨也,在冬夏常青青。』」磊磊也是常磊磊。——磊磊,眾石也。人生卻是奄忽的,短促的;「人生天地間」,只如「遠行客」一般。《屍子》:「老萊子曰:『人生於天地之間,寄也。』」李善說:「寄者固歸。」偽《列子》:「死人為歸人。」李善說:「則生人為行人矣。」《韓詩外傳》:「二親之壽,忽如過客。」「遠行客」那比喻大約便是從「寄」、「歸」、「過客」這些觀念變化出來的。「遠行客」是離家遠行的客,到了那裡,是暫住便去,不久即歸的。「遠行客」比一般「過客」更不能久住;這便加強了這個比喻的力量,見出詩人的創造工夫。詩中將「陵上柏」和「磵中石」跟「遠行客」般的人生對照,見得人生是不能像柏和石那樣長存的。「遠行客」是積極的比喻,柏和石是消極的比喻。「陵上柏」和「磵中石」是鄰近的,是連類而及;取它們作比喻,也許是即景生情,也許是所謂「近取譬」——用常識的材料作比喻。至於李善注引的《莊子》裡那幾句話,作詩人可能想到運用,但並不必然。 本詩主旨可借用「人生行樂耳」一語表明。「鬥酒」和「極宴」是「娛樂」,「遊戲宛與洛」也是「娛樂」;人生既「忽如遠行客」,「戚戚」又「何所迫」呢?《漢書·東方朔傳》:「銷憂者莫若酒。」只要有酒,有酒友,落得樂以忘憂。極宴固可以「娛心意」,鬥酒也可以「相娛樂」。極宴自然有酒友,「相」娛樂還是少不了酒友。鬥是舀酒的器具,鬥酒為量不多,也就是「薄」,是不「厚」。極宴的厚固然好,鬥酒的薄也自有趣味——只消且當作厚不以為薄就行了。本詩人生不常一意,顯然是道家思想的影響。「聊厚不為薄」一語似乎也在摹仿道家的反語如「大直若屈」、「大巧若拙」之類,意在說厚薄的分別是無所謂的。但是好象弄巧成拙了,這實在是一個弱句;五個字只說一層意思,還不能透徹的或痛快的說出。這句式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只是一個要不得罷了。若在東晉玄言詩人手裡,這意思便不至於寫出這樣累句。也是時代使然。 遊戲原指兒童。《史記·周本記》說後稷「為兒時」,「其遊戲好種樹麻菽」,該是遊戲的本義。本詩「遊戲宛與洛」卻是出以童心,一無所為的意思。洛陽是東漢的京都。宛縣是南陽郡治所在,在洛陽之南;南陽是光武帝發祥的地方,又是交通要道,當時有「南都」之稱,張衡特為作賦,自然也是繁盛的城市。《後漢書·梁冀傳》裡說:「宛為大都,士之淵藪。」可以為證。聚在這種地方的人多半為利祿而來,詩中主人公卻不如此,所以說是「遊戲」。既然是遊戲,車馬也就無所用其講究,「驅車策駑馬」也就不在乎了。駑馬是遲鈍的馬;反正是遊戲,慢點兒沒有甚麼的。說是「遊戲宛與洛」,卻只將洛陽的繁華熱熱鬧鬧的描寫了一番,並沒有提起宛縣一個字。大概是因為京都繁華第一,說了洛就可以見宛,不必再贅了罷?歌謠裡本也有一種接字格,「月光光」是最熟的例子。漢樂府裡已經有了,《飲馬長城窟行》可見。現在的歌謠卻只管接字,不管意義;全首滿是片段,意義毫不銜接——全首簡直無意義可言。推想古代歌謠當也有這樣的,不過沒有存留罷了。本詩「遊戲宛與洛」下接「洛中何鬱鬱」,便只就洛中發揮下去,更不照應上句,許就是古代這樣的接字歌謠的遺跡,也未可知。 詩中寫東都,專從繁華著眼。開手用了「洛中何鬱鬱」一句讚歎,「何鬱鬱」就是「多繁盛呵」!「多熱鬧呵」!遊戲就是來看熱鬧的,也可以說是來湊熱鬧的,這是詩中主人公的趣味。以下分三項來說,冠帶往來是一;衢巷縱橫,第宅眾多是二;宮闕壯偉是三。「冠帶自相索」,冠帶的人是貴人,賈逵《國語》注:「索,求也。」「自相索」是自相往來不絕的意思。「自相」是說貴人只找貴人,不把別人放在眼下,同時也有些別人不把他們放在眼下,盡他們來往他們的——他們的來往無非趨勢利、逐酒食而已。這就帶些刺譏了。「長衢羅夾巷,王侯多第宅」,羅就是列,《魏王奏事》說,「出不由裡門,面大道者,名曰第。」第隻在長衢上。「兩宮遙相望,雙闕百餘尺」,蔡質《漢官典職》說,「南宮北宮相去七裡。」雙闕是每一宮門前的兩座望樓。這後兩項固然見得京都的偉大,可是更見得京都的貴盛。將第一項合起來看,本詩寫東都的繁華,又是專從貴盛著眼。這是詩,不是賦,不能面面俱到,只能選擇最顯著最重要的一面下手。至於「極宴娛心意」,便是上文所謂湊熱鬧了。「戚戚何所迫」,《論語》:「小人長戚戚」,戚戚,常憂懼也。一般人常懷憂懼,有甚麼迫不得已呢?——無非為利祿罷了。短促的人生,不去飲酒,遊戲,卻為無謂的利祿自苦,未免太不值得了。這一句不單就「極宴」說,是總結全篇的。 本詩只開始兩句對偶,「鬥酒」兩句跟「極宴」兩句複遝;大體上是散行的。而且好像說到那裡是那裡,不嫌其盡的樣子,從「鬥酒相娛樂」以下都如此——寫洛中光景雖自有剪裁,卻也有如方東澍《昭昧詹言》說的:「極其筆力,寫到至足處。」這種詩有點散文化,不能算是含蓄蘊藉之作,可是不失為嚴羽《滄浪詩話》所謂「沉著痛快」的詩。歷來論詩的都只讚歎《十九首》的「優柔善入,婉而多諷」,其實並不儘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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