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日記一九三二年二月

一九三二年二月

　　一日　星期一　陰

　　柳告訴我，他同高小姐暫時不打算結婚，因他倆在中國很難找到工作。高小姐現在在美國的一個醫院裡工作，月薪七十五美元。柳說這些話時似乎有些心緒不寧。魯猜想他上星期六在愛情問題上碰到了挫折。我若是他的話，將對此毫不在乎並驕傲地一走了之。但我不希望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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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日　星期二　陰

　　晚報上說日本宣稱在上海大獲全勝。我在裡昂餐廳吃午飯時，有兩個婦女坐在我對面對我評頭品足，使我很不自在。

　　馬特（Matt）總是心不在焉，令人生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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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日　星期三　陰

　　在艾德爾菲劇院看歌劇《海倫》，場面豪華，極為壯觀，具有典型的德國風格，不過這齣歌劇的劇本是出自一個法國人之手，其引人入勝的機智融貫于全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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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日　星期四　陰

　　學習音樂殊感困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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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日　星期五　陰

　　告訴馬特先生我不能聽完課，因要到郵局去取一些書。這些書是雨果（語言學院）寄來的簡明法文、德文和意大利文標準課本，還有兩本英法辭典。

　　本周我感到心煩意亂，一是因中國傳來的壞消息，二是作練習佔用的時間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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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日　星期六　陰

　　到皇后音樂廳去聽英國民歌演唱會，演出的節目有優美的五重唱、獨唱和民歌等。

　　遇魏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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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日　星期日　陰

　　魯先生來訪，我們三人玩橋牌，他公然嘲弄了我一次，使我很難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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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日　星期一　陰

　　收到H. T. 西爾科克（H. T. Silcock）的來信。他是（倫敦）大學中國委員會的名譽主席。我不知這個委員會是幹什麼的，而且也不喜歡諸如此類的組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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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日　星期二　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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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日　星期三　雪

　　這是我在倫敦遇到的首次奇寒。我們搬到金樹公寓。歇卜士夫人給了我一間小房子。這屋子實在太小，故要了後面的大房子。房租是兩鎊五先令，比我以前住的房子貴十個先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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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一日　星期四　雪

　　柳君昨天離開這裡。

　　到恩巴塞劇院去看《羅密歐與朱麗葉》。朱麗葉演得極好，梅卡蒂奧也演得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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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二日　星期五　陰

　　與秦君及泰勒（Taylor）小姐邂逅，她是那種所謂的摩登女郎。

　　遇西爾科克先生，他是個聰明人，一個典型的傳教士。

　　1．亞伯拉罕·林肯

　　2．伊萊賈

　　3．奧賽羅

　　4．麥克白思

　　5．奇跡

　　書：

　　布魯爾《成語和寓言詞典》

　　威爾斯基《現代藝術動向》

　　廣播劇：

　　高爾斯華綏《福爾賽世家》

　　哈代晦澀的《猶大書》

　　喬治·穆爾《克裡思河》

　　理查斯《含意中的含義》

　　鮑德溫《藝術的心理分析》

　　拉爾夫《從分析中瞭解你自己》

　　莎士比亞《哈姆雷特》

　　《新哈姆雷特》

　　普裡斯萊《好夥伴》

　　蒙格裡亞《街》

　　威爾斯

　　康拉德

　　蕭伯納

　　巴裡

　　馬爾

　　馬爾

　　R. 布裡奇《測驗》

　　斯特萊切

　　貝洛克

　　《文學名流》

　　《聖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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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三日　星期六　陰

　　中午去銀行兌款，晚了五分鐘，已經下班。因急等錢用，進去後沒道歉就把簽寫好的支票遞給一位辦事員。他冷冰冰地說：「先生，你來得太晚了。」我答以：「很抱歉，我想你們是一點鐘下班。」他反駁說：「可是門已經關了。」我本來想說「I thought」（我以為）卻說成了「I think」（我想）。這使我很窘，所以就不吭聲了。

　　昨天我在福伊爾商場音樂部閒逛，流連忘返，直到三點鐘才想起原訂此時應去西爾科克先生辦事處同他見面。於是我匆匆趕去，到他那兒時我滿頭大汗地闖了進去。西爾科克先生似乎有點不大自然。我再三致歉，真有點低聲下氣——然而何苦呢？難道不能避免這種情況嗎？

　　柳君明日將去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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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四日　星期日　午前晴，午後陰

　　萊格（Legge）與歇卜士夫人通電話時出言不遜，使歇卜士夫人在吃飯時哭了。

　　十點差三分到阿爾伯特音樂廳時，頂樓的好座位都占滿了，我只好站著。這是個橢圓形的建築，許多人站在我前面，我幾乎連舞臺也看不見，費了很大的勁才從他們的肩頭之間看見了克賴斯勒（Kreisler）先生。可是我站得太高太遠，所以看不清楚。觀眾四五次地要他「再來一個！」我想這一定是很少見的。說老實話，我可欣賞不了這種音樂，十幾個節目中，只有一個有點打動我。對我來說，實在領略不了這種精巧微妙的藝術，真是毫無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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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五日　星期一　陰

　　在帝國飯店吃午飯。我因在談話中講不好英語而膽怯不安，這使我感到很尷尬。淩先生和泰勒小姐談話時太放肆了，他們談到了懷孕和節育等問題。據陶先生說，當秦先生叫泰勒小姐「莉蓮」時，他立即不吭聲了。

　　買了一架留聲機和《哥倫比亞音樂史》一書。

　　今天是我最近幾個月來花錢最多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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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六日　星期二　陰

　　讀完了第三本有關音樂的小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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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七日　星期三　陰

　　去博貝爾斯劇場看一種帶有小型歌舞的時事諷刺劇，其中的情節相當突出，表現了英國社會中一些玩世不恭、幽默發噱的插曲。舞臺裝置的引人之處倒不在於它的活動佈景或側景，而是它那表現夢境的紗幕。女演員的合唱也不錯。她們穿著半裸的緊身服裝。

　　注意節約開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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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八日　星期四　陰

　　因急欲選購代表各階段音樂史的唱片而心神不定。專程進城去打聽P. 斯科爾斯關於留聲機唱片的第二冊書，但買不到，只好買了他寫的另外一本《音樂簡史》，這也算是自我安慰吧。當我離開圖書館進城時，匆忙間把自動鉛筆遺落在那裡的桌上了。不過也說不好是否確實遺忘在圖書館裡。那還是支新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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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九日　星期五　陰

　　丟失了價值五先令的自動鉛筆，用六個便士買了一支新筆。記不清上次去圖書館時那裡都有誰了，更令人心煩的是新筆不好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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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日　星期六　陰

　　留聲機的轉盤不轉了，真使我感到意外和失望。我費勁找了半天，也不知毛病出在哪裡。

　　去看巴特爾福萊夫人的演出，我喜歡那音樂，表演也很精彩。我以為劇本本身就寫得很好。當我發現一個日本人坐在我前排座位上時，感到很不是滋味，幾乎要退出劇場。但從他和夫人的談話，以及從他夫人的服裝、相貌上，我很快弄清楚他是個中國人，於是我冷靜下來了。不過，我在自己國家的危急關頭進戲院，這無論如何是不可原諒的！

　　凱德告訴我，他碰見過許多中國侍者，他們「經常背著你做一些小動作」。他對中國一點也不友好。他說日本只向十九路軍發出最後通牒這個做法是非常聰明的。我反駁了他這兩種說法。我記得他還說過日本佔領滿洲和上海之後就能實現和平。從他對中國的態度來看，這個傢伙對我們是非常冷淡的。上星期三晚上，史蒂文森先生在看晚報時突然問我：「足球賽結果如何？」他的語氣很急切，一點也不隨和。由此可見他關心的是足球，對我毫無同情的表示，而我急欲知道上海抗日的好消息。要是他以這樣的方式問我或許會好一些：「有什麼關於足球比賽的消息嗎？」然而他除了足球之外，毫不關心其他事情，全然無視中國的存在。

　　歇卜士夫人和女僕福洛麗（Flory）發生了口角，因為後者給凱德先生開飯時未戴白帽檐兒。歇卜士夫人對我說，這是對女主人和客人的失禮。但女僕說她對歇卜士夫人的客人已服侍得夠好的了，其中也包括我。歇卜士夫人認為福洛麗對凱德如此無禮，是因為他的貧窮而不喜歡他，但她喜歡萊格，因為她認為他富有。

　　還有一件事使我感到煩惱，那就是凱德將要為更衣室付兩個幾尼的租金，這跟我的態度是截然相反的。因此我希望那個日本人搬進來，我就可以藉故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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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一日　星期日　午前晴，午後陰

　　歇卜士夫人告訴我，福洛麗每個月可以從日本人那裡得到小費。他們給她兩先令或兩個半先令。她不喜歡柳先生，因為柳只在去年聖誕節前給她四個先令，後來除了一張賀年片外什麼也沒給。這就是她為什麼當著我的面對歇卜士夫人說日本人很有錢。昨晚開飯時她不戴白帽檐兒大概也是這個原因。

　　如果不是歇卜士夫人的議論使我對福洛麗產生偏見的話，她今天在廚房裡的表現也實在使人難以容忍。我聽見歇卜士夫人叫她快點做布丁，她說：「只有他一個人在家？」歇卜士夫人在樓下回答了她以後，她們就一起上樓了。福洛麗於是乎就在廚房裡砰砰啪啪地摔打開了。我認為這是沖著我來的。她摔打了好一陣子，這使我很受刺激。我現在一點不喜歡這個住所了，希望日本人快點搬來。

　　此外，歇卜士夫人還告訴我，凱德想坐在桌子中間靠近火爐的那個座位上，但她不願讓我屈居末位。她說她要把座位重新安排一下，讓我坐在她的右側，而讓歇卜士小姐坐在中間那個座位上。

　　今天我請秦、陶、王和魯的客，花了七個先令。我大手大腳地買了許多糖，遠遠超過需要。出門時又忘了把爐火熄掉，白白地燒了一個晚上，真是揮霍浪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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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二日　星期一　陰

　　去與出售留聲機的那家商店交涉，店員告訴我說，轉盤不轉可能是由於我沒打開留聲機上的制動器。

　　歇卜士夫人告訴我，福洛麗今天午飯時把我們臭駡一頓。因為她今天沒有像往常一樣給她啤酒喝。

　　萊格這個人是很難討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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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三日　星期二　陰

　　歇卜士夫人和萊格的談話使我心煩意亂，真盼望日本人快點搬來。看完了《音樂欣賞者指南》一書，此書寫得很清晰，比《樂理入門》這一類書好多了。非常想讀珀西·巴克（Percy Buck）寫的《如何欣賞音樂》一書。不知有沒有這一類為哥倫比亞音樂史唱片而出版的書，最好是分開出售的，因為我已經有唱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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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四日　星期三　陰

　　歇卜士夫人今天一早就嘮叨個不停，她走出餐廳後，萊格說：「啊，老天哪！老天！」福洛麗越來越放肆了，今天她竟當面對凱德無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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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五日　星期四　陰

　　讀完《音樂簡史》，開始讀《音樂史》，這是一本好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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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六日　星期五　陰

　　去看愛潑斯坦（Epstein）的畫展，他的作品都是極端現代派的。我不欣賞這種畫，倒是比較喜歡那些掛在走廊裡的立體派的畫。有一張題名為「速度」的畫惹人喜愛，我一眼就看出了它的含義。事後有個人告訴我說，愛潑斯坦是位傑出的雕塑家，但他不雕刻石頭而搞泥塑，然後把塑像塗成青銅色。這樣他就不必擔心石頭的價格了。

　　到邦德街的一家音樂廳去聽自動鋼琴音樂會，演奏的節目雖一目了然，然其內涵非常錯綜複雜，使人不能立刻領悟。

　　逛加爾東尼市場。這個市場在星期四和星期五營業，我對此處頗感興趣，它把一些小市場集中在一起，有點像北平的廟會。我在那兒買了些詩集，《莎士比亞全集》花了九鎊，倫敦皇家私人名片樣品集錦花了四鎊。我還在一個小商店裡看中了一隻黃銅獅子，那商人討價三個先令，我還價一先令，他很不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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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七日　星期六　陰

　　在上海樓聚餐，此處因北大校友的聚會而在倫敦享有盛名。三時，林語堂作《中國文化的時代精神》的講演，隨後大家討論頗為熱烈，也很有趣。

　　今晨我把日記打開放在桌上，忘了收起來，歇卜士夫人可能看了，這使我很不安。

　　唐蘭先生晚上從巴黎來倫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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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八日　星期日　陰

　　與唐先生同去國家美術館，並拜訪魯。我不喜歡魯那張冷笑的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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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九日　星期一　陰

　　今天很冷。

　　我想起了我在許多地方怠慢了朋友。

　　萊格先生下週一將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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