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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一年十二月


  一日 星期二 陰

  買了三張大學校園風景的蝕刻畫作為紀念品,一張是大圖書館的外景;另一張是它的內景;第三張是大會堂的景色。這些建築物在藝術造型方面花了不少力量,可看上去卻偏偏缺少藝術性。

  上課時遇見魯蒂斯豪澤小姐,但我們沒有坐在一起。她上星期五曾要我的地址,這次見面我沒有給她。

  高爾街上的快捷奶制品店不好,他們的飲食使我很不滿意,特別是烤餅,烤得那麼匆忙,甚至端上來的時候,餅裡的牛油還是涼的。今晚我被這家店裡的女侍者嘲笑了一番,因為我用錯了詞,我應該說「all right」,可是我卻用了個「yes」!

  ※

  二日 星期三 陰

  費茲先生發還給我音標練習本,裡面有許多地方我都做錯了。這些錯誤中一部分是我的粗心大意所致,因為我做作業時很倉促。

  我向R夫人打聽英國紳士陪同女友外出時的習慣。她說:男方必須為女方付帳。此外,她還告訴我說:習慣上總是男方等女方;男方無論在何處遇見女方,應該先對她微笑或者鞠躬,然後再同她說話。

  ※

  三日 星期四 雨

  到蒂沃利劇院看康戈瑞斯舞,真是枯燥乏味。但歌唱場面相當壯觀。樂隊的音響效果不好,聽來雜亂無章,引起觀眾很大不滿,到處是批評聲。另一個美國拍的影片《我投降,親愛的》更是枯燥。我認為美國人最善於演詼諧電影。

  動畫片《到處捕魚》倒是有點與眾不同,它把傳統的表現手法降低到最小限度。

  對柳失約,感到抱歉。

  晚上到金斯韋劇院去看俄國歌劇《修改者》,這是果戈裡的作品,曾譯成中文,但我沒有讀過。這個歌劇以動作來表現意境,不懂俄文也能看懂。粗獷的風格使之很有特點。

  回來以後,讀《泰晤士報》和《觀察家》上有關這方面的評論。據我看來,要瞭解這兩份報刊就必須看它們的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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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日 星期五 晴

  今天早晨的天氣真好!

  黑格(Haig)小姐向我誇獎陶很聰明,我覺得有點沮喪!我討厭的那個德國男孩勸我不妨讀一讀高爾斯華綏的作品,這倒不失為好的意見,不是嗎?

  隱囑我替她買份日曆,我到雷根特大街去白跑了一趟,因為櫥窗裡放的日曆包裝雖然漂亮,但並不好。

  ※

  五日 星期六 陰

  讀《歌劇全書》中的《理查德·華格納傳》(1813—1883),這部書的作者是古斯諾夫·科比(Gustav Kobbe),由普特曼(Putman)出版。我是從薩科威茨先生那裡借來的。

  同S先生和R夫人一起到薩德拉斯韋爾斯劇院看戲,買到了正廳後座的票。這齣戲的服裝和佈景不大好,但演技不錯,也算是個補償。

  在《泰晤士報》上讀到一篇關於瑞典歌劇和劇院的通訊,真是有趣極了,特別是有關瑞典歌劇的發展史,報道得極為詳盡。

  同S先生在金龜餐廳吃飯,菜很好。我不喜歡S先生說英語時那種輕浮的笑聲,連R夫人這樣厲害的女人也覺得「可怕」!

  這兩天夜裡做了一些奇怪的夢。在其中一個夢裡,我被清華大學解聘,並取消了教授資格,因為我的學識不足。在另一個夢裡我遭到了槍擊,兩顆子彈沒打中我,但第三顆擊中了我。我感到一陣痙攣,並想在死以前把自己的心神集中一下,但卻醒過來了。

  ※

  六日 星期日 晴

  今天是倫敦冬季罕見的一個晴天。

  約了周和馮兩位先生出去走走,我們信步穿過雷根特公園。這是一次有趣的散步。

  被裡昂的收款員弄得很尷尬,我給她一個英鎊買入場券,她說她沒有零的銀幣可找,滿臉不高興。我只好出去兌換,但無處可換,只好不必要地買了一包甜食,由於甜食吃得太多,胃裡很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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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日 星期一 晴

  收到浦的一封傷感的信,它使我置身於陰沉的氣氛裡,雖然天氣晴朗得出奇。

  看約翰·埃德文(John Edvin)在星期版上寫的關於古典學術成就的歷史,概念清楚,條理分明,整理得很好。

  買了四本書,花去一鎊多錢,這些書並非急需,怎樣才能控制自己在買書上的揮霍浪費呢?

  到友誼之家去聽喬治·愛德華(George W. Edward)的演講《莎士比亞時代的倫敦》。他的講話既風趣又清楚,而且還用幻燈片說明。他講課中最吸引人的要點看來是:

  1.倫敦(London)一詞在古代英語中的含義是「丘陵」(hill forth)。

  2.中世紀的人曾經乘船在城裡旅行。在現今的「大屋子」(big house)那兒,曾有過一個水閘。

  3.荷蘭花園的情況。

  4.倫敦橋和頭像展覽。

  5.城牆和護城河。

  6.市場的情況。

  7.倫敦方盒與糕點。

  8.聖保羅的商業區情況。

  9.硬幣(三百便士一鎊)的精確兌換法叫伊斯特林(isterling),它是斯特林(sterling即英鎊,標準純銀)這個字的起源。

  又花了八鎊九先令買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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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日 星期二 陰

  邀請P. C. 周共進午餐,看來他是個依從俗例的人,但一定很勤奮。

  晚上和陶一同到牛津角飯店去吃飯。正如屠告訴我的,這是「窮光蛋的宮殿」!這個雅號是一些英國學生取的。在我曾經到過的餐館中,它的確是最大的。這家飯館不僅規模龐大,而且裝潢華麗,樂隊也很好。我們可以在樓上一直坐到十二點鐘。這兒的食品比普通餐廳要好得多。

  我們談論了許多嚴肅的問題,其中最重要的一個問題是關於人生哲學。使我有點驚訝的是陶仍然期望會出現一個恩主,像中國古代的貴族,或者是(歐洲)中世紀愛好文學和藝術的封建諸侯。

  從大學圖書館借了霍爾布魯克·傑克遜(Holbrook Jackson)所著的《藏書癖的剖析》,這是一部很有趣的書。

  在這兩周裡,我簡直是個揮霍者!一個心不在焉的人!

  ※

  九日 星期三 陰

  把所有的賀年片都寄出去了,真是個大清除。

  我讀發音課本時特別困難,在場的其他學生中恐怕沒有比我更困難的了。

  黑格小姐告訴我她這兩年讀了很多書。記著點兒,這是個挑戰!我以前沒有扎扎實實地閱讀,但現在得下決心去讀了。這一點是很關鍵的,不能再錯過機會了!

  到塔維斯托克劇院去看《皇家禁衛軍》,這些業餘藝術家們的演技有時真是不可信,他們根本不能勝任演喜劇。

  ※

  十日 星期四 陰

  向R夫人打聽有沒有教英語口語的私人教師。她向我推薦她自己,並且告訴我說,大學畢業生教課每課要收費五到七先令,她只要收兩個半先令,我回答她說讓我考慮考慮。我問她兩份《泰晤士報》的文學增刊放到哪裡去了?她說R先生告訴她我不想要,所以就拿走了,不過她會從樓上把它們拿回來的。但直到現在也沒拿來。這使我整個下午都不高興。

  去拜訪羅先生,他向我談了兩周前他去博街警察局申報遷居時的遭遇。

  讀柳先生關於為新詩辯護的講稿,看上去鬆散、膚淺和不夠嚴肅。

  傍晚去聽德拉馬爾的講課,比上星期能聽懂的多了。他講了塞恩茨巴裡(Saintsbary)的《英語散文手冊》,並提起喬治·揚(George Young)的名字。他說喬治·揚是專門研究現代英語格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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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一日 星期五 陰

  冉先生今天早晨遷居到這裡來了。他是個生氣勃勃的青年。但是說實話,我不願和我的同胞住在一起,因為我得同他聊天並和他作伴,這樣將會占去我很多時間。

  魯蒂斯豪澤小姐今天下午出乎意料地到大學來聽課,並同我坐在一起。我陪她去圖書館。我們雖然壓低了嗓門談話,但圖書館管理員還是向我們發出了警告。後來我請她到快捷奶制品店吃飯。不幸的是我不小心碰了一位女侍者,她有點生氣。當我同她說話時,她拉長了臉露出一副不高興的樣子。這是我在倫敦看到的第三張怪臉。我也有點生氣了,但結果更糟糕。魯小姐把我替她付的飯錢退還給我,使我非常驚訝,並感到失望。整整一天我覺得很不愉快。首先是冉先生遷來;其次是R夫人仍沒有把文學增刊送來;第三是我同魯蒂斯豪澤小姐同行時遇見了吳博士;第四是上面提到的在飯店裡的那件事。我和魯小姐一起到牛津廣場走走,拿了兩份創辦工藝學校的計劃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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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二日 星期六 陰

  到邦普斯去看現代書籍插圖展覽,拿到一本介紹展覽會的小冊子。這個展覽的內容太多,我在那兒瀏覽了兩個多小時,仍然看不完。此外,心裡好像老覺得有點什麼事情在煩擾,注意力集中不起來。儘管我著意聚精會神,但仍是徒然。

  從邦普斯出來,感到疲倦得很,後來想去看另一個英國現代木刻展覽,現在也不想去了。午飯是同柳一起吃的。

  我們到菲尼克斯劇院去看《小小凱瑟琳》,對話很清晰,戲裝也很華麗。

  晚上大家在我屋子裡演啞劇,完全是胡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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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三日 星期日 陰

  同清華的校友一起吃午飯。飯後我們到陶的「白公館」去。他的談話雖然饒有風趣,但我覺得有點故意炫耀。後來去拜訪俞先生。

  今晚R夫人冷冷地談起魏先生。顯而易見是她討厭魏彈小風琴。但她似乎話中有話。我猜想也許是昨晚我們演啞劇時,魏把她的一隻花瓶和幾隻碟子打破了。她告訴我們魏明天要回家。冉先生問她,他還回不回來?她用一種奇怪的、不愉快的聲調回答:「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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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四日 星期一 陰

  讀完了《英國文學》,但由於連續讀到深夜而感到非常疲倦。

  讀了G. M. 特裡維廉(G. M. Trevelyan)教授的《自然美的召喚與要求》。我沒有聽過他的講課,曾為錯過這個大好機會而感到非常惋惜。但讀完他的書後感到遺憾,因為書的內容很膚淺,因循守舊。開始讀《荒誕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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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五日 星期二 陰

  我是一個揮霍浪費的人!

  這幾天老是為要不要遷居傷腦筋。我是頗傾向於遷走的。因為R夫人脾氣不好,弄虛作假和多收費用。我很想在雷根特公園路租間房子。

  魯蒂斯豪澤小姐約定明天下午三點半和我見面。

  在金斯韋劇院看卡達耶夫的《圓求方問題》一劇。有幸目睹蘇俄的新生活與新藝術,這是我在看俄國電影時希望瞭解而未能如願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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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六日 星期三 陰

  費茲先生說我若繼續留在大學裡,他想和我交換教學:他教我英語,我教他中文。這倒是一筆好交易。不過我不知道要是我下學期上發音課了,他是否還願意這樣交換。

  語音課到三點半鐘還沒下課,魯蒂斯豪澤小姐就在走廊裡急躁地等著。我從窗口中看見她,但不想早退。她等得不耐煩了就敲我們教室的門,我只好走出來。她給我看工藝學校的考試題。我和她一起到瑟克特路去,在高爾街遇見了柳、郭和佟。柳起初沒有注意我們,等我脫帽向他們打招呼時他才看到我。

  昨天在大會堂錯過了埃金·倫德(Edgen Lund)女士舉行的午餐音樂會,會上演唱了傳統歌曲和民歌。感到非常遺憾。

  去聽維奧萊特·奧爾福德(Violet Alford)小姐關於比利安民間習俗的講課,裡面的音樂很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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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七日 星期四 陰

  柳和郭先生來訪。後來我去拜訪周先生。他的房東實在令人討厭,房子也不乾淨。

  魯蒂斯豪澤小姐寄給我一封信,說明天下午她的女房東將為她餞行,所以不能再見我了。她接著又說,我們將會在她的國家裡相會,並且要陪我到山頂上去喝茶。我立即給她寫了回信,寄出之後才發現我在信裡寫錯了兩處。

  德拉馬爾的講課今天結束。

  從維也納來的華爾茲舞劇團的演出看上去有點單調;但佈景和服裝相當華麗。所以倒不如說它是一場壯麗的露天演出。該劇有點矯揉造作,至少編劇想把主題渲染得很深奧。不知道原作怎麼樣,因為有時翻譯是很靠不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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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八日 星期五 陰

  我是個揮霍者!可要注意呀!!!

  同魯蒂斯豪澤小姐的妹妹一同去不列顛博物館。她想買一幅中國畫,要我幫她挑選。她挑了一幅《猛虎圖》,但拿不准她姐姐是否喜歡。我送她到寄宿的地方,並送給她姊妹倆一盒巧克力。我料想她姐姐可能在家,但不好意思問,於是就和她告別了。在大學裡遇見了柳先生。

  同陶、柳一起去帕拉達姆劇院,我很喜歡柏林國家劇院的六位舞蹈演員的表演,特別是《人和機器》,使我讚歎不已,八位穿黑條紋衣服的演員的舞蹈也不錯。陶告訴我,這種舞叫爵士舞,他還說有關爵士音樂和歌曲的書已出了不少。

  陶和柳之間不大多說話,不過陶倒的確想跟柳談話,但柳經常只回答「是」或「不是」。陶也感覺到這一點了。

  ※

  十九日 星期六 陰

  遇見羅、魯和淩。魯和淩都很冷淡,淩在我伸出手去的時候,甚至不想跟我握手。

  同R夫人、S先生及特雷爾先生一起打牌。賈在一旁假裝要說出我的牌,他聲稱S先生有點生氣了,因為收音機裡的音樂分散了他的注意力。這真是天大的誤解。這場誤解都是賈先生的小收音機引起的。他說他是為了我才把收音機拿來的。我很驚奇S先生和R夫人竟都不喜歡這收音機。在我看來,他們兩人經常是一致的。因此,收音機開著的時候,我很不安,直到把它關掉後我們才開始再打牌。「他們平時不是挺喜歡音樂嗎?」賈跟我講這話時口氣中有點嘲笑R夫人。但我沒聽清楚。根據賈的話和我平時對S先生的感受,我決定新年以後搬家。R夫人真是一個脾氣不好的尖刻女人,她有時裝得很和藹,我不喜歡她。

  ※

  二十日 星期日 陰

  訪問柳和郭,後來又去找羅,但沒遇到他,於是就在雷根特公園路上散步,想看看有沒有出租房屋的廣告。最後終於看到菲茨羅伊路三十四號召租的一個條子,但沒有去,因為今天是星期天。

  同郭、柳一起吃飯,郭好像有點生氣,不知道為什麼。在柳的旅館裡遇見王慕宗。他講了學生聯誼會的不幸遭遇,他因參預集會而被拖走了,真是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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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一日 星期一 陰

  送了一塊中國錦緞和一包香煙給R夫婦,用去六鎊六先令。

  和柳一起去塞爾弗裡奇百貨公司,我對這家公司不感興趣,柳也如此。

  賈先生給柳和我兩人照了一張像,但是在室內燈光下照的,恐怕效果不會好。

  整個晚上被賈搞得心煩意亂。

  今天吃得不多,錢也少花了。

  ※

  二十二日 星期二 陰

  今天我到普裡姆羅斯山莊去了兩次,想找一間比較像樣的房子,但找不到一處好的。我很想搬到柳的住處去,因為那裡的女房東確實是個與人為善的婦人。

  同俄國人打了一會兒乒乓球,他們很莊重,不接受我的招待,我雖然因他們謝絕我的好意而感到有點尷尬,但卻非常欣賞他們。

  同陶先生一起去看《好夥伴》一劇,我的聽力根本跟不上,可能這就是R夫人所說的地道的對話劇。由於這個戲的重點是對白,而我對劇情也只有概括的瞭解,因此不敢妄加評論。

  ※

  二十三日 星期三 陰

  倫敦的北大老校友在新華味齋舉行午餐會,大家在席上舉箸長談。我沒有留心自己的講話,想必在同喬先生的談話當中一定有點錯誤。陳夫人才智煥發,在席上很活躍。我同徐先生約定下星期二下午四點鐘去看他推薦給我的寄宿處。

  去溫爾大街的皇后劇院看《巴雷茨》,儘管有很多內容我聽不懂,但我認為這是我在倫敦看過的最好的戲劇了。從中得到一種美的感受,那是在其他劇裡從未得到過的。

  到今天為止我已看了二十七次演出。

  ※

  二十四日 星期四 陰,太陽只露了一會兒面

  下午到拉普霍爾·塔克父子公司去買點東西。我買了一套高級的賀年片,並在那裡看了厚厚的三大本樣品。看來很少有像我這樣在店裡逗留如此久來挑選聖誕節卡片的顧客。管理人員從樓上拿來一些高級賀年片,很粗魯地交給我,並暗示我營業時間已過,要我離店。但我沒聽懂,又開始看起樣品來了。他再次走到我身邊,但不說什麼,讓我繼續看。我又挑選了五套樣品,並要他去拿。他說顧客都走了,而且恐怕沒有這種存貨了。他說話時用一種嘲弄的口吻,這是英國人的特點。他勸我到對面的商店去買,並以輕蔑而含蓄的態度指給我看那家商店。這是我最憎惡的態度,它使人啼笑皆非,但又不得罪你。而且我發現第四卷樣品不見了,於是就不得不走。這個管理人員把我當作日本人了。

  那些有趣的樣品包括以下幾類:

  1.手帕型的

  2.繡花型的(我喜歡有一艘船的畫面)

  3.蝶翅型的(船、三隻鳥)

  4.黃銅型的(圓型,裡面有風車圖案)

  5.玻璃型的(聖母像)

  6.羊皮紙型(四開本)

  7.飛鳥形及其他

  8.刺繡的花瓶

  9.貓頭鷹型(頭像)

  10.燙金型的

  晚上到牛津街去觀賞聖誕節前夕的街景,發現來往的車輛和行人比平時還少。除了裡昂餐廳的窗口有點變樣以外,沒有什麼特殊的變化。

  一個年輕而有禮的德國姑娘走過來招待R夫人。我想她不是這裡的服務員。她坐在休息室裡同我們閒談。R夫人在談話中告訴她我有三千個朋友,各種各樣的紳士每天來拜訪我。我說我打擾了他們,很覺過意不去。當然,R夫人非得做些更正不可,我沒有那麼多朋友。可是她還說她喜歡他們。我的老天哪!——她甚至說我在中國一定是個很了不起的人,所以才會有那麼許多人來訪問我。這是英國人挖苦別人的另一種表達方式。

  我對槲樹和冬青樹很感興趣,這兩種樹在英國是作為聖誕節的節日裝飾物的。

  R夫人告訴我薩科威茨先生寫了一封長信給她,說他很抱歉,因為出租汽車來得太快,他來不及向寄宿的客人們告別。他還祝我們聖誕節快樂,說這是他和他夫人共同希望我們接受的祝賀。薩科威茨先生的這封信有點奇怪,我懷疑他是否真心誠意。

  今天我覺得有一種節日的感覺,這是我到倫敦來以後沒有經歷過的。

  ※

  二十五日 聖誕節 星期五 陰

  同加德博士一起在雷根特公園散步。

  他像平時一樣大談印度的獨立問題。我總是同意他,這樣就無須多費口舌了。我們走到了普裡姆羅斯山莊。

  下午同魯去柳的住處,我們送了一些禮物給歇蔔士(Hibbs)夫人。晚上吃得非常痛快。要比在我屋裡吃得愉快多了。桌上有一棵聖誕樹,掛著五顏六色的彩球和各種有趣的玩具。食物也比我住的那個地方要好。我在那兒只吃水果,不吃聖誕布丁。晚上我們一起做遊戲,節目是:

  1.音樂椅

  2.   3.遮住眼睛摸人,摸著誰就讓誰發出一個聲音(貓叫,等等),然後就猜是什麼人

  4.回答二十個問題(魯提出來的)

  5.請人(唱歌或講故事)

  6.玩具氣球

  7.跳舞

  8.猜別人指點的某種東西

  歇卜士小姐教魯和我跳舞,魯一經指點就會,但我不行。柳跳得很好。歇卜士夫婦非常熱情好客,我覺得那個日本人也不像我原先猜想的那樣令人討厭了。

  ※

  二十六日 星期六 陰

  在柳的住處用早飯,我想,這裡的伙食比我們住處的好,因為女房東對每件事情都很用心。她還邀請我們在她那裡留一整天。她的話講得這麼客氣和謙遜,我們就不好拒絕了。但是我很知道魯是不喜歡這裡寂靜和單調的生活的。他急於想離開,但現在還不能脫身,於是就在柳的房間裡跟我們聊天。我講話時,他不屑一聽。他對我的藐視使我想起了我教杜甫詩的情景。他嘲笑中國的新文學,並且每當他談到西方文學的時候,總是把臉轉向柳。在這種情況下,對我說來最好的辦法是沉默。我閉口不談了,默默地分析著魯的性格特徵,但沒成功。我覺得可以這樣說,他聰明,直率,驕傲,自以為是,以我為主,古怪偏執,懶散浮誇。總之一句話,我不喜歡他。在喝茶以前他就走了。柳累了,我們安安靜靜地留在那兒。我明知久留是不智之舉,但傻呼呼地直到晚飯後還留在那兒。當柳要去洗澡的時候,我才告辭,並答應他們星期天還去。

  柳告訴我們英國現代最有影響的作家是切斯特頓和蕭伯納,最受歡迎的外國作家是契訶夫。

  昨晚學會了玩惠斯特。

  ※

  二十七日 星期日 早晨太陽露了一下,後來就陰天

  賈先生給全體「家庭」成員照了張相——R夫人喜歡用「家庭」這個詞來包括全體房客,但是我不喜歡這個詞。賈似乎是被這裡的一位年輕女房客吸引住了。

  邀請賈先生在新華味齋吃午飯。他吃完飯後連謝都不謝一聲,就撇下我急急忙忙地跳上公共汽車走了。我們在飯桌上談得不多,因為彼此沒有什麼共同語言。

  拜訪羅,他出去了,於是我就到苗先生處。我在錦州的消息上犯了個很大的錯誤。他用講課的口氣談起東北的情況。我不久就離開他那裡。在街上遇見羅先生和陳女士。我跟他們談話時,心不在焉,因此顯得很笨拙。剛才跟苗談話時也是這樣,不知我今天怎麼搞的。天黑了,我獨自歸來。我常常發現我所認識的中國學生比英國學生更加冷漠。真奇怪。不知道是我錯了呢,還是他們錯了。無論如何,我經常感到很惆悵。我只有反復提醒自己:「繼續致力於你的工作」。

  本月帳目:

  1.買書 三鎊多

  2.文娛 二鎊多

  3.禮品和小費 一鎊多

  4.總計 二十三英鎊!!!

  ※

  二十八日 星期一 陰

  告訴R夫人下星期一我要搬走了,因為我必須省下錢來回國,包括旅費在內。她不大相信。

  拜訪王先生,並安排星期五午飯時同清華的校友們聚會。

  羅先生來訪。他告訴我一些關於聖誕節在南京飯店聚會時的情況。他說有個姓何的在會上責備大家沉溺於尋歡作樂,可他自己從劍橋到倫敦來,也是為了尋歡作樂呀!我約羅下星期二同去看大遊行。

  看《彼得·潘》一劇。這個戲一定會受到孩子們的歡迎,但對成年人來說,局限性未免太大了。所以,我們並不很欣賞它。

  約陶星期三去看抒情歌劇。

  ※

  二十九日 星期二 陰

  到徐先生處去作客,他談到了國內的新政府。他認為林森不稱職,他雖然在吸收蔡元培的問題上作出了一些努力,但失敗了。徐先生預言半年內會發生政變,但一年後中國的國政可能會找到一條正確的道路。我不相信,他這個估計未免太樂觀了,不是嗎?

  我們在徐的屋裡用茶點,女房東看上去不像上次那麼和善了。很後悔聖誕節時沒送她一張賀年片。徐陪我去看了看他推薦給我的那間房子。我不喜歡這個地方的氣氛。招待我們的那個婦女是女房東的朋友,她一臉凶相,談吐粗魯,這是我對這個住所的第一個印象。房東是個矮小粗俗的女人,我不喜歡她。徐告訴我們說這裡有兩個女孩子是很逗人的。他的話使我想起我曾聽到過有關他的一些流言蜚語。

  ※

  三十日 星期三 晴

  在皮卡迪利廣場的裡昂餐廳用餐。樂隊指揮是一位女士,她跳了一會兒舞,又唱了一會兒歌,可惜她的聲音太低了。

  在歌劇院門口買了個小凳子,以便坐下來等候。一個奧地利姑娘文質彬彬地同我攀談起來,由於我在等王和陶,所以不能同她長談。她是個細弱而美麗的姑娘。王和陶直到演出之前幾分鐘才來到。陶很喜歡這個歌劇——《桔黃色的秋天》。它對英國的習俗慣例作了一些諷刺,讓觀眾看後細細地去體味和沉思。正像陶所說,演員的技巧達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這是我在倫敦看到的第三個最使我滿意的歌劇。

  收到埃爾莎·魯蒂斯豪澤寄來的明信片。

  ※

  三十一日 星期四 晴

  到克拉彭飯店去,中途迷了路,只好雇出租車,司機或多或少是個騙子。傅先生住處的伙食不錯,我喝的酒太多了。

  我在遷居問題上撒了個謊,以便保住面子。徐說他的女房東對他疑神疑鬼,甚至不讓她的大女兒單獨和他在一起。

  大家在我屋裡玩牌,奧克特賽拉(Auktseler)小姐穿著藍色的夜禮服,她是唯一穿夜禮服的人。她這個樣子頗有德國氣派。我們是聰明過了頭,不敢像她那樣大膽。也許她會感到失望,覺得我們未免有些呆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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