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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一年十一月


  一日 星期日 晴

  上午赴徐子俊君處,與游溫德渥茲卡門(Wandworth Carman),尚可取。徐君寓一人家,只一寓客,房東系寡婦,原為德籍。徐雲善烹調,煮雞湯如中國做法,每週二次吃雞,全膳才三十五先令也。進餐前徐囑房東如問我事,可任意答之,如問渠事,可答不知。然房東並未問具體事項。房東有二女、二子。余應對尚可,惟飯畢,大女問要熱飲否?余應之,特為餘煮茶,甚覺不合適也。今日吃飯,房東不要徐君出費,其為人大抵如是,與一般英人不類。

  晚入客廳,亦無甚事。此間週末晚不能作事,實是一弊。

  ※

  二日 星期一 晴

  午請魯君及豐裕坤君在順東樓吃飯。事先未問明,致花去七先令六,亦粗心之過也。豐君習市政,此來尤重警政雲。

  與柳君約定,星期四五點四十在大不列顛博物館(British Museum)見面,同往聽讀詩。

  早接石蓀、平伯信,甚喜。

  ※

  三日 星期二 風

  今日至高爾街(Gower Street)陶君處。屋甚好,而貴甚。陶君示餘法國詩集,肉感之至。陶君為解釋數篇,不外乳、股、指、私處,惟所用形容之字,皆極新鮮,出人意表。陶君謂德國詩音調最好,又與論中國詩音節。陶君謂輕音字宜注意,又謂平仄之說太粗,應以四聲論。又謂詩之聲調,當從各時代音論之,如卡爾格蘭(Kalgrain)研究唐音即是一路。又謂平仄用於白話亦未嘗不可,但以舊日全為重音之平仄譜範圍,白話恐不可能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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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日 星期三 晨有雨,午後晴

  羅斯小姐告訴我明天是R夫人的生日,問我是否同意給R夫人買些禮物,我同意。

  遇希爾米先生,是個土耳其人。

  試讀發音課裡的元音字母,發現第九個和第二十個難於模仿。

  在寫作課上,費茲先生認為我的作業「多了」。他指出一個從句:「在那兒我獨自一人冷漠地生活著」,問我給予「冷漠」一詞的涵義是什麼。他說這個詞的含義很廣,不僅限於指人。他還補充說:這個從句的筆調不錯,像十七世紀的英語。當然,他這樣說有點兒幽默。費茲先生喜歡冷嘲,而冷嘲是英國人的特點之一。我對自己的進步不快感到失望。

  晚上去皇后音樂廳,花一個先令買了份節目單。儘管節目單裡對每段音樂的內容作了介紹,但我還是聽不懂。十點半鐘回來時遇見了薩科威茨(Sakowitz)先生。我問他明天應怎樣向R先生表示祝賀,他讓我在生日卡上簽名,還告訴我R夫人對我的中文署名比英文簽名更喜歡,我按她喜歡的去簽。

  ※

  五日 星期四 晴

  大清早,羅斯小姐和威廉森(Williamson)小姐就來敲門叫我們去吃早飯,只聽見羅斯樂呵呵地笑著說:「懶漢們!」我急忙下去,跟在皮姆(Pim)先生後面走進餐廳。人們向我們歡呼,以為我們擁著R夫人來了,她是該受到歡呼的,可是還沒來。屋裡到處在放禮花。

  王先生和羅斯小姐輪流去請R夫人。他們回來說「R夫人要在浴室裡過生日」,引起了一陣哄堂大笑。當R夫人終於走進來的時候,我們都向她歡呼,王和伯頓站在椅子上歡呼致賀。房間裡又放起了禮花。大家平靜下來以後,我們一個個地離開了那裡。

  一個月前收到隱的幾首詩,今天就用這幾首詩裡的韻,和了兩首抒情詩,雖然已經有幾個月不寫詩了,但這兩首詩寫得還可以。這是我的快樂。

  到詩集書店去聽詩朗誦。朗誦者是一位中年婦女。除了一首詩以外,其他的我都沒能聽懂。但我很欣賞她那清晰的發音。柳和我同去,他說她雖然吐字優美,但他並不認為她是個很好的朗誦者。這位朗誦者很有才華,但她給我印象最深的是另外兩點:一是韻腳在英文詩的朗讀中不像在中文詩裡那樣重要;另一點是英文詩中的重讀音比日常說話中要多得多。前一點使我想到我們以後得建立白話詩的格律。後一點是:在我們的語言中,輕音字的用韻並不太難。

  同馮、柳和魯一起打了整整一晚上橋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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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日 星期五 晴

  我把昨天寫的抒情詩給陶看了。他欣賞詩中反復出現的鼻音,並讚美這兩首詩,說我用了普通的詞句卻寫得很優雅。我覺得他這樣說,僅僅是出於客氣而已。

  昨天收到隱的來信,是那樣地一往情深,我從中得到了極大的安慰。

  ※

  七日 星期六 天氣變幻無常

  伯頓先生告訴我甘地(Gandhi)在下星期一下午八時要作一次演講。他說如果我願意去聽,可以給我弄一張票。我當然願意,於是花了一個先令。

  到老維克劇院去看《仲夏夜之夢》。這個戲把我們引入一個遙遠的但並不陌生的境地。我注意地聽著男女演員朗誦無韻詩,但由於缺乏訓練,聽不懂多少。

  昨天晚上羅比沙(Robecha)先生跟我談起了他在泰特美術館(Tate Gallery)聽的那個演講,其中對歐洲繪畫的主要傾向講得很清楚。

  不要做揮霍者!

  ※

  八日 星期日 雨

  拜訪周、馮和王,但沒遇見王。周在讀一些統計數字,他對社會事務非常感興趣。我把聽甘地演講的事告訴了馮。同R夫人、羅斯小姐、薩科威茨先生和加德博士一起去赴茶會。這個茶會一定是對我們贈禮的回酬。我們穿過哈姆斯特德花圃,那是個很美的地方。柴爾德夫人和莫裡斯(Morris)夫人迎接我們。這是個很好的招待會。

  ※

  九日 星期一 陰

  去看市長就職典禮。我經常在去市政廳走哪條路近的問題上和馮先生意見不同。由於今天又跟他爭論,所以我情緒不好。徒然的煩擾使我倦怠。我堅持說我知道去市政廳的近路,於是就同馮分了手。一路上因瀏覽侯門宅邸而錯過了時間。到市政廳時前面已擠滿了人,我站在後面,加之天雨,雨傘如林,擋住了視線,使我無法看到整個就職典禮。真可惜!馮是對的。

  奈德女士在萊西朗誦她的詩,我到那裡時已弄不到入場券了,我很失望。這對我常犯的懶散和遲鈍毛病是個很好的教訓。後來到綜藝劇場去看卓別林的《城市之光》,這個電影用幽默的手法表現悲劇,是我所知道的能體現卓別林這一特點的最佳之作。

  晚上參加甘地先生的演講會,沒有按時回來,對馮失了約,很抱歉。甘地先生的演講,確實發音清晰,表達有力,但我的聽力還是跟不上。

  後悔告訴伯頓先生說我聽不懂甘地先生的演講。他說他很遺憾。這裡的風俗是弄虛作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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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日 星期二 雨

  在白廳看到莊嚴的議會開幕典禮。由於站在衛隊和警察後面,只能遠遠地隔窗看到女皇。儀式比較簡樸。

  晚上寫旅行感想,覺得腦子很遲鈍,只寫了兩段不到五百字的短文。我經過辛苦磨練而得到的全部才智,若被一時的懶惰所奪去,不是很可惜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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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一日 星期三 雨

  今天是第一次世界大戰的停戰紀念日,我一大早就到陣亡將士紀念碑前,站在第一排。那莊嚴肅穆的景象深深地打動了我。特別是當年的老戰士走過來時,更使我感動。許多婦女在強壯的警察護送下遊行前進,她們激動異常,困頓不堪。此情此景真是動人。儀式剛剛結束,大雨滂沱而下,最後還夾著冰雪。

  星期一下午沒聽巴爾塞(Balser)博士的講演,今天又沒聽費茲先生的發音課,我覺得遺憾。我的健忘使自己也感到吃驚,甚至連上課也忘了。

  費茲先生把作業還給我時,說我用語生僻,跟他們的習慣用法很不一樣。他不要我更正,而要我重寫。想想吧,這是你的致命毛病!

  費茲先生對最近的禮儀發表了一些意見,他厭惡矯揉造作的形式主義,並對此嗤之以鼻。他認為除了像德國這樣的危難之邦外,愛國主義行將滅絕。他不相信英國人民會容忍墨索里尼,他也不會贊成受到大多數人支持的國民政府,因為這個政府指望從國外搞到些什麼。我領悟不了他這種政治上的見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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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二日 星期四 晴

  換了房子,新房子比較大些,但有股討厭的煤氣味道。煤氣管子太舊,裂了。那股煤氣味兒就是從裂隙中漏出來的。看看情況再說,如果影響健康就搬家。

  決定每天朗讀替換詞匯表和語音練習讀本。暫時不去背誦那些示範詩了。我很少做這種練習,從未抱有寫一手好英文的奢望。我做練習的目的是為了擴大詞匯量和提高閱讀能力。

  去聽德拉馬爾先生的講課,但聽力跟不上。他讀講稿時搖頭晃腦分散了我的注意力。加之我因咳嗽得厲害,坐在離講壇最遠的後排座位上,故經常聽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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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三日 星期五 晴

  買書花去五個先令,其中一本是韋爾斯著的《世界簡史》。

  在會話課上,由於我說話不流利,戴維斯夫人兩次勸我在家裡多作替換詞匯表上的練習。不過我覺得自己的主要問題不在於說,而是在於聽。我的耳朵太遲鈍,大概不適於學音樂和外語,特別是人到了中年更難學。在失望的打擊下喪失了信心,真的毫無信心!

  邀請周先生在順東樓進晚餐,在那裡遇見兩位中國女士,她們說上海方言。我已經有兩個月沒聽到上海話了!她們的作風舉止也是一副上海派頭,我對她們既討厭又讚賞,這真是自相矛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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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四日 星期六 陰

  買了一冊梅斯費爾德(Masefield)的詩集。我曾聽過他的課,故這也算是個紀念品。這本詩集還要出帶有作者親筆簽名的特別精裝本,數量有限。我預訂了一冊,作為送給公超的禮物。我對他很有好感,從他那裡我學到了很多好的觀點和辨別能力。他送給我一本包世臣的書法,作為我的旅行紀念。

  同柳一起去雷根特公園。我們想租條船,但是去晚了,租船處還有十分鐘就要關門,只好作罷。

  和魯一起去華英參加中國學生聯誼會的聚餐,王先生說了些荒謬的話,我感到對此難以容忍。走出來的時候,把這些看法告訴了魯。沒注意王先生就在附近的門內同別人說話。很後悔讓他知道了我對他的看法。「沉默是金」,這句話真是有道理。

  伯頓先生和威廉森小姐邀請我去用檸檬茶和糕點。他們同我談得非常得體。我告訴他們下星期二想去戈爾登斯格林劇院看歌劇。他們勸我立刻打電話去訂票。伯頓先生說著就去替我訂了兩張正廳前排的票,其中一張是給柳的,準備約他一起去看,但不知他喜不喜歡正廳前排的座位。羅賓森先生借給我《船夫們》一書,這正是下星期二要演的那出歌劇。

  ※

  十五日 星期日 陰

  王先生來訪,我們談到了節制生育。王感到節育的方法比理論更重要。我同意。他堅持認為我們必須在中國發起一個運動,去說服下層人民節制生育。我懷疑在中國的根本問題解決之前,能否有效地做到節制生育。當然,採納節制生育的辦法是我們未來進步的一個重要方面。王又談到了聰明和勤奮,我們一致認為後者更加重要。勤奮該是我的處世準則。

  薩科威茨先生約我去看電影《衛兵》,看在「面子」上我同意了。路上碰到一個多嘴多舌的老酒鬼,他絮絮不休地同我搭訕,多少引起了我的一點興趣。不過,他說話太快,我還聽不大懂。薩科威茨先生掉轉頭不理他,我疑心他也許會辱駡我。當我和薩科威茨先生走在一起的時候,就跟他談話。可是他聽不大懂我講的話,甚至連我的單個字母發音也不懂。這真使我太難堪了。我們一到劇院就去訂票,很幸運的是最便宜的票也要六先令多,這就給了我一個製造藉口的機會。我對薩科威茨先生說票價太貴了,勸他留在那兒,我不看了。回來的路上在餐廳吃飯,這是我單獨一人吃的最貴的一頓飯。在餐廳休息室碰到了羅賓森夫人,她知道了剛才的事。她跟我談話時問我語音練習做得怎麼樣了。我憎惡她談話中總是那樣矯揉造作和裝腔作勢。在這一點上羅賓森先生比她好多了。

  ※

  十六日 星期一 陰

  準備付上星期四搬入新房子的房租和早餐費,R夫人說我計算上有出入,讓我到下星期再付。

  讀吉爾伯特(W. S. Gilbert)和阿西爾·沙利文(Arother Sullivan)的《船夫們或巴拉塔裡亞的國王》,感到困難,甚至厭倦。在讀這個歌劇的時候,手裡老拿著字典在查。

  薩科威茨先生告訴我兩種歌劇的名字:一種叫正歌劇,另一種叫通俗喜劇。這種歌劇的分類知識對我很有用。

  ※

  十七日 星期二 陰

  奎克小姐分發試卷,說其中有不少考得很壞。她挑出施賴恩(Schrein)先生的試卷,說是考得最好的一個,記了九分。我的記了三分,這不是個恥辱嗎?

  在柳的房子裡,同他的女房東、女房東的女兒和一個日本人一起吃飯。那兩位婦女很和藹,落落大方,毫不矯揉造作。但那個日本人很討厭。吃羊肉時,我匆匆忙忙地把骨頭從嘴裡吐出來。對此失禮之舉,我感到抱歉。我在自己的住處吃飯時從未這樣失禮過。

  當我們到戈爾登斯格林劇院正廳頭排座位時,女招待突然插過來給後來的人領路。我沒有給她看票,也沒說話。她擔心地問我,同時好像又要走開的樣子。這使我的自尊心受到了傷害。

  我們很欣賞歌劇《船夫們》,這是一種通俗喜劇。遺憾的是,儘管我昨天用心讀了這個劇本,但還是聽不懂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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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八日 星期三 雨

  同羅賓森夫人談論英語的成語。

  費茲先生糾正我發濁輔音L的發音方法,我覺得這個音很難發準確。

  在寫作課上,費茲先生告訴我,我的作文不很好。課後在火爐裡燒廢紙,那個討厭的德國人說:「瞧你,在燒文章了。我看這倒是個作文題目,就叫『論燒文章』吧!」我告訴他我根本沒燒作文,不過是把一些報紙放在爐子裡罷了。他用這種譏諷來刺我,真是惡毒!

  ※

  十九日 星期四 陰

  我在閱讀英語方面的進展實在太慢了,不知道該怎樣辦才好。看來得做更多的工作,比現在每天做的要多得多。

  去聽德拉馬爾先生的講課,這次比上星期能多聽懂一些了。

  晚上和柳一起到基爾德會堂去聽約翰·高爾斯華綏(John Galsworth)先生的朗誦。這個朗誦會是為了支持非洲動物保護協會而舉辦的。高爾斯華綏先生的聲音非常清晰,節奏分明。他朗讀自己寫的小說和劇本的片斷,並且按照不同的內容而變換音調。最後,他朗誦了自己手稿中的幾首詩。我想這些詩是不供發表的。當他朗誦完他的劇作《正義》中一個法官的一段話時,從劇場樓廳上傳來了一個人的聲音。我聽不懂他的意思,但相信他是在提抗議。這是一個老頭兒,他好幾次向高爾斯華綏先生挑戰,但沒有成功。聽眾阻止他大聲說話。那老頭的嗓門越高,聽眾們就越是向他進行牽制性的示威。高爾斯華綏先生只在他開始起哄時回答了他的第一句問話,後來就靜靜地聽他說話。過了一會兒,高爾斯華綏先生向聽眾問道:「你們願意聽完這個朗誦嗎?」聽眾們答以雷鳴般的掌聲和跺腳。後來我在門口遇見那個古怪的老人,他是一個窮工人。我立刻改變了看法,重新評價他的挑戰。

  ※

  二十日 星期五 陰

  整個下午都感到不愉快,高爾街上快捷奶制品店的女招待弄得我很尷尬。我去要求她更正收據上的數字,她手裡拿著杯子正在忙什麼,一見我跟她說話,她就把杯子放在桌子上,不料沒放穩,杯子從桌上摔下來,跌得粉碎。我們倆都嚇了一跳。我感到很抱歉,希望招待總管不要責備她。

  R夫人問我是否近來工作得很晚。我知道她的用意,她是在暗指我耗電過多。她可以用「勤奮」(Labouriously)這個詞嘛,大可不必用「晚」(Lately)一詞,不過,在她看來,「勤奮」這個詞對我的理解能力來說是太長了!

  ※

  二十一日 星期六 晴

  沒能弄到一張德魯瑞拉恩劇院的預訂票。失望之餘就到施斯托爾劇場去看電影《基基》和《陌生人的吻》。後者是諾馬·希勃演的,結局歡快,但不是接吻。《基基》這部片子雖然是電影皇后演的,但完全是美國的無稽之談。我非常喜歡希勃,她的形象是那樣的美麗和高雅。

  晚上去塔維斯托克劇院,那裡正在上演蕭伯納的第一個劇本,不過先演的是另一個劇本。這兩個戲我都不能聽懂全部內容,但我相信演員們演出蕭伯納的劇本是相當成功的。

  ※

  二十二日 星期日 霧

  拜訪王,問他有關蕭伯納演講的事。他在吃早飯時把情況告訴客人們。大家都想知道細節。王讓我從費邊社的講課提綱中砍掉一部分。

  同柳和魯共進晚餐,飯後打乒乓球和閒聊。六點鐘拜訪陶,同他進行了謙遜的正式談話。不知道我為什麼要這樣做。尊重學者風度的人,但又對他們敬而遠之。我不想處於這樣一種不自然的情景中。

  當門鈴響的時候,我猜想是哪個朋友來看我。過了一會兒我下樓一看,門口沒有人。我想大概是開門的人告訴來訪者我不在家。對此,我心神不安了一個多小時。

  ※

  二十三日 星期一 陰

  當貝克爾(Baker)博士的課快要開始時,我的作文還沒完成,怎麼也寫不下去了。聽課時幾乎心不在焉,不過我還是聽懂了大部分內容。把作文交給費茲,他收下時臉上一副怪相。我憎恨他。他是這樣的一個人,當他不喜歡某人或某事時,總是帶著一副惡意的冷笑。

  我會使用羅傑特(Roget)所編的《英語辭典》了,對此我很高興。

  ※

  二十四日 星期二 陰

  起來得早,這對我很有好處。

  聽力練習課後,斯威斯(Swiss)夫人突然來找我,並問我關於漢語的發音符號,我答應下星期五告訴她。她脾氣好,但不漂亮。

  在倫敦經濟學院聽拉斯基(Laski)教授講課。那是國際主義者聯誼社安排的。伯頓先生是該社的支持者和名譽幹事。拉斯基教授少年英俊,如果在街上見到他,我一定不會想到他是教授。他身材細長,個子不高,但嗓音宏亮,即使在房間最遠的角落裡也能聽到他那鏗鏘有力的聲音。我很容易地聽懂了他所講的內容。他經常斷開長句。我想這是一種時髦的講話方法。他是按照兩三天前在《泰晤士報》上發表的文章講的,很有效果。不過,他講的沒有什麼實質性的內容。因為這種課是公共課,所以講得淺一點也是可以諒解的。希望對這種課能進行適當的討論。拉斯基教授對提問題的人作了措詞巧妙的扼要回答,有時還有點嚴厲。他的大部分答覆是針對史密斯(Smith)教授的講話的。史密斯教授也在同一個學院講授國際法。他在為反對國際主義的觀點而辯論時,往往是回顧過去的多,展望將來的少。他講課時口若懸河,令人應接不暇。不過我明白他的推論來自羅馬歷史。拉斯基教授在回答他的問題時帶著嘲諷的語調,引起一陣陣笑聲。他在回答一個學生時也是這樣。這個學生提出的問題書上已經有了答案。他在上拉斯基教授的課前,理應在書上看到這個問題的回答,而他還要去問。因此在這一點上,這個學生受到了無情的嘲笑。

  ※

  二十五日 星期三 陰

  在帝國飯店吃午飯並遇見陶。午飯好是好,就是價錢貴了些。和陶約定星期五晚上到裡昂餐廳去,他勸我到那裡去看看。

  到馬戲場去看旅行劇團的歌舞演出。這是一種新的配樂喜劇。女演員與劇中的農村姑娘差別不大,使我好像置身於故事發生的場合。我能聽懂很多,也可能我的判斷是錯的。票價昂貴而座位很不舒服。

  ※

  二十六日 星期四 雨

  皮姆先生要我和他一起到學院去,參加拉齊姆化學工程紀念實驗室的開幕式。他走得那樣急,我跟在他後面跑得精疲力盡。開幕式由喬治親王在大廳裡主持。我們趕到那裡時,我已是汗流浹背。前排的座位是留給全體教職員的。他們穿著紅色的或黑色的長袍,看上去真是有趣。婦女們穿著長袍,顯得比平時更美麗。長廊裡擠得不得了,我站在後面老是被一個學生擠著。學生們在開會時常常心不在焉,男女學生一個樣。一個學生在出口處扔帽子打人。想不到那帽子竟是我的,可是直到散會時我才發現。喬治親王作了簡短而優美的講話。臺上坐著一個戴假髮和面罩的人,皮姆認為他是英國大法官兼上議院議長。五點半鐘我去聽德拉馬爾的講課。

  ※

  二十七日 星期五 晴

  遇見埃爾莎·魯蒂斯豪澤(Elsa Rutishauser)小姐,給她漢語語音字母。她換了個座位,坐在我旁邊的椅子上。她說她將在聖誕節之前回瑞士去。我對這個消息感到遺憾。

  ※

  二十八日 星期六 晴

  同柳和魯在順東樓共進午餐。柳告訴我一些關於塔爾特劇院的事。我提議到那兒去看看,但他們不同意。我們在米爾斯飯店閒聊,魯談到費蘭克·哈裡斯(Frank Harris)所著的《我的生命和愛情》一書,這本書在英國受到了審查。

  未到小劇院去,柳勸我別去看《銀索》這個戲,因為其中有一兩句話侮辱中國人。

  ※

  二十九日 星期日 霧

  參加茶會,陳先生也來了。在筷子和耗子的問題上開了幾句不大自然的玩笑。陳講英文比我流利得多。他談了中國最近的形勢,客人們可能是抱著好奇心來聽的。他堅持保留自己國民黨黨員的身份,這是我唯一不贊同他的一點。陳高談闊論時,我幾乎總是默不作聲。他談話伶俐,但有點尖刻。我錯誤地用「豬肉」這個英文詞去代替「豬」一詞,引起一陣哄堂大笑,我感到非常丟臉。這就是我今天晚上的成就!

  ※

  三十日 星期一 霧

  我在休息室讀報時,G在一旁弄得我心煩意亂。他老是等著要看我手裡的報紙。我對此感到很不舒服,並且不能集中精神讀報,結果是花費更多的時間,真是討厭!

  到友誼之家去聽戴維斯(Davis)先生的課,題目是《旋律與本民族語言》。他很聰明而且富於幽默感,講話清晰。我雖然不懂音樂,但很喜歡教堂唱詩班歌手們的歌唱。他們的聲音優美而自然,我過去從未聽到過。找到了一個歌本,想按音符一個個地去學。戲劇、繪畫和音樂將是我下學期感興趣的學習科目,所以想事先準備一下,學一點入門知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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