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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心病》


  【《心病》,李健吾作。】

  從前看慣舊小說的人總覺得新小說無頭無尾,捉摸起來費勁兒。後來習慣漸漸改變,受過教育的中年少年讀眾,看那些斬頭去尾的作品,雖費點勁兒,卻已樂意為之。不過他們還只知道著重故事。直到近兩年,才有不以故事為主而專門描寫心理的,像施蜇存先生的《石秀》諸篇便是;讀眾的反應似乎也不壞。這自然是一個進展。但施先生只寫了些短篇;長篇要算這本《心病》是第一部。施先生的描寫還依著邏輯的順序,李先生的卻有些處只是意識流的紀錄;這是一種新手法,李先生自己說是受了吳爾芙夫人等的影響。

  《新月》四卷一號上有吳爾芙夫人《牆上一點痕跡》的譯文。譯者葉公超先生的識語裡說:

  所以,一個簡單意識的印象可以引起無窮下意識的回想。這種幻影的回想未必有邏輯的連貫,每段也未必都完全,竟可以隨到隨止,轉入與激動幻想的原物似乎毫無關係的途徑。

  若許我粗率地打個比方,這有點像電影裡的回憶,朦朦朧朧的,渺渺茫茫的。《心病》裡有幾處最可以看出向這方面的努力。如窮鬼變成舊皮袍(十六面),電門變成母親(百零九面),秦太太路中的思想(中卷第一章),劉媽洗衣服時的回想(一九八面)。但全書的描寫,大體上還是有「邏輯的連貫」的。

  書中幾個重要人物都是些平常人:大學生,小官僚,官親,舊式太太小姐。這些除秦繡英外都是不幸的人;自然以陳蔚成為最。他精神上受的壓迫最多,自己敘得很詳細(三二五至三二七面),因此頗有些「癡」,頗有些怪脾氣;不說話,愛舅母的小腳,是顯著的例子。他舅母(洪太太)是個「有識有為的婦人」,可是那份兒良心的責備也夠她掙扎的。舅舅怯懦得出奇。陳蔚成的丈母(秦太太)受了丈夫的氣,一心寄託在女兒和菩薩身上,看見一個窮叫化婆子,會那麼惦記著,她兄弟(吳子青)會那麼「死心眼兒」,她大女兒(繡雲)出嫁前會那麼「心煩」,也怪。其實細心讀了全書,覺得滿是必然,一點不奇怪;只是窮叫化婆子一件,線索的確不清楚些。我們平常總不仔細地去分析人的心理,乍看本書的描寫,覺得有些生疏、反常,靜靜去想,卻覺得入情入理。

  這幾個人除秦繡英外,又都是壓在禮教底下的人。陳蔚成知道舅舅舅母的罪惡,卻「只有以一死了之」。他丈母與妻子(秦繡雲)不用說是遵守禮教的。就是吳子青無理取鬧,也仗著禮教做護符;就是洪太太,一勁兒怕人說閒話,也見出禮教的力量。他們都沒有自己;這正是我們舊時代的遺影。除此以外,書中似乎還暗示著一種超人的力量。從頭起就描寫恐怖,超人的,人的:女鬼,結婚戒指忽然不見,胡方山的妻的死,陳蔚成中電,他的形體,他的白手套,塵封了的他住過的屋子。而且以談鬼始,以談鬼終。讀完了這本書,真陰森森的有鬼氣,似乎「運命」在這兒伸了一雙手。但這個「運命」是有點神秘的,不是近代的「運命」觀念,也許是愛倫坡的影響(作者寫過一篇《影》,自己說受了這個人的影響),但在全書裡是諧和的。

  性格最分明的,陳蔚成之外要數洪太太、吳子青;這三個人在我們眼前活著。別人我們只知道一枝一節,好像傳聞沒有見面。中卷第二章寫秦繡雲姊兒倆在等媽從洪家回去的一下午。寫繡雲暗地裡心焦,她妹子繡英卻老逗著她玩兒。兩個少女的心情,曲曲折折地傳達出來,恰到好處。別處還免不了有堆砌的地方,這裡沒有。上卷胡方山占的篇幅太多了,有些臃腫的樣子;特別是第九章,太平常的學生生活的一幕,與全書不稱。書中所寫,不過一個多月的事。上卷是陳蔚成自記,寫洪家;中卷寫秦家;下卷先寫洪家,次寫秦家,接著又是陳蔚成自記,寫婚後——最後寫秦繡雲接到他的遺書。第一身與第三身錯綜地用著,不但不亂,卻反覺得「合之則兩美」,為的是兩種口氣各各用得在情在理,教讀者覺得非用不可。全書雖只涉及小小的世界,在那小世界裡,卻處處關聯著,幾乎可以說是不漏一滴水,這兒見出智慧的力量。舉一個最精密的例子:上面說過的中卷第二章裡敘張媽問秦繡雲(那時她正在暗地裡心焦等媽回來)她嫁衣的料子——

  也不知道為什麼,她忽然多起心來。她的多心使她煩燥。

  ——等太太回來吧,這些事情真麻煩!

  她的意思在衣料,然而不知道為什麼卻用了一個多數,好像「這些」能掩飾住她的自覺心。

  多數與單數的效用,一般人是不大會這麼辨別的。書中不少的幽默,讀的時候像珠子似的滾過我們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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