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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


  這幾年我們的長篇小說,漸漸多起來了;但真能表現時代的只有茅盾的《蝕》和《子夜》。《蝕》寫一九二七年的武漢與一九二八年的上海,寫的是「青年在革命壯潮中所經過的三個時期」。能利用這種材料的不止茅君一個,可是相當地成功的只有他一個。他筆下是些有血有肉能說能做的人,不是些扁平的人形,模糊的影子。《子夜》寫一九三〇年的上海,寫的是民族資本主義的發展與崩潰的縮影。與《蝕》都是大規模的分析的描寫,範圍卻小些:只側重在「工業的金融的上海市」,而經過只有兩個多月。不過這回作者觀察得更有系統,分析得也更精細;前一本是作者經驗了人生而寫的,這一本是為了寫而去經驗人生的,聽說他的親戚頗多在交易所裡混的;他自己也去過交易所多次。他這本書是細心研究的結果,並非「寫意」的創作。《蝕》包含三個中篇,字數還沒有這一本多,便是為此。看小說消遣的人看了也許覺得煩瑣,膩味;那是他自己太「寫意」了,怨不得作者。「子夜」的意思是「黎明之前」;作者相信一個新時代是要到來的。

  這本書有主角,與《蝕》不同。主角是吳蓀甫。他曾經遊歷歐美,抱著發展中國民族工業的雄圖,是個有作為的人。他在故鄉雙橋鎮辦了一個發電廠,打算以此為基礎,建築起一個模範鎮;又在上海開了一爿大絲廠。不想雙橋鎮給「農匪」破壞了,他心血算白費了。絲廠因為競爭不過日本絲和人造絲,漸漸不景氣起來,只好在工人身上打主意,扣減她們的工錢。於是醞釀著工潮,勞資的衝突一天天尖銳化。那正是內戰大爆發的時候,內地的現銀向上海集中。金融界卻只曉得做地皮、金子、公債,毫無企業的眼光。蓀甫的姊丈杜竹齋便是一個,而且是膽子最小最貪近利的一個。蓀甫自然反對這種態度。他和孫吉人、王和甫頂下了益中信託公司,打算大規模地辦實業。他們一氣兼併了八個製造日用品的小工廠,想將它們擴充起來,讓那些新從日本移植到上海來的同部門的廠受到一個致命傷。蓀甫有了這種大計劃,便覺得雙橋鎮無用武之地,破壞了也不足深惜了。

  但這是個最宜於做公債的年頭;戰事常常變化,投機家正可上下其手。蓀甫本不贊成投機,而為迅速的擴充他們的資本,便也鑽到公債裡去。這明明是一個矛盾;時勢如此,他無法避免。他們的企業的基礎,因此便在風雨飄搖之中。這當兒他們的對頭趙伯韜來了。他是美國資本家的「掮客」,代理他們來吞併剛在萌芽的民族工業的。那時杜竹齋早拆了信託公司的股;蓀甫他們一面做公債,一面辦廠,便周轉不及;加上內戰時貨運阻滯,新收的八個廠的出品囤著銷不出去。趙伯韜便用經濟封鎖政策壓迫他們的公司,又在公債上與他們鬥法。他們兩邊兒都不僅「在商言商」:蓀甫接近那以實現民主政治標榜的政派,正是企業家的本色。趙伯韜是相對峙的一派,也是「掮客」的本色。他們又都代辦軍火;都做外力與封建軍閥間媒介。他們做公債時,所想所行,卻也不一定忠實於他們的政派。總之,矛盾非常多。蓀甫他們做公債失敗了,便壓榨那八個廠的工人,但還是維持不下去。蓀甫這時候氣餒了,他只想顧全那二十萬的血本,便投降趙伯韜也行。但孫、王兩人不甘心,他們終於將那些廠直接頂給英、日的商人。現在他們用全力做公債了,蓀甫將自己的廠和住房都押掉了,和趙伯韜作孤注一擲。他力勸杜竹齋和他們「打公司」;但結果杜竹齋反收了漁翁之利而去。蓀甫這一下全完了。他幾乎要自殺,後來卻決定到廬山歇夏去。

  這便是上文所謂「民族資本主義的發展與崩潰的縮影」。若覺得說得這麼鄭重,有些滑稽,那是因為我們的民族資本主義的進程本來滑稽得可憐。有人說這本書的要點只是公債、工潮。這不錯,只要從這兩項描寫所占的篇幅就知道。但作者為什麼這樣寫?他決不僅要找些新花樣,給讀者換口味。這其間有一番道理。書中朱吟秋說:

  從去年以來,上海一埠是現銀過剩。銀根並不要緊。然而金融界只曉得做公債,做地皮,一千萬,兩千萬,手面闊得很!碰到我們廠家一時周轉不來,想去做十萬八萬的押款呀,那就簡直像是要了他們的性命;條件的苛刻,真叫人生氣。(四三面。)

  這並不是金融界人的善惡的問題而是時勢使然。孫吉人說得好:

  我們這次辦廠就壞在時局不太平,然而這樣的時局,做公債倒是好機會。(五三四面。)

  內戰破壞了一切,只增長了賭博或投機的心理。雖像吳蓀甫那樣有大志有作為的企業家,也到處碰壁,終於還是鑽入公債裡去。這是我們民族資本主義崩潰的大關鍵,作者所以寫益中公司的八個廠只用側筆而以全力寫公債者,便為的這個。至於寫馮雲卿等三人作公債而失敗,那不過點綴點綴,取其于吳、趙兩巨頭相映成趣,覺得熱鬧些。但內戰之外,外國資本的壓迫也是中國民族工業的致命傷。這一點作者並未忽略;他只用陪筆,如趙伯韜所代理的托辣司,益中公司將八個廠頂給英、日商家,周仲偉將火柴廠頂給日本商家之類。這是作者善於用短,好騰出篇幅來專寫他熟悉的那一方面。——民族資本主義在這兩重壓迫之下,自然會走向崩潰的路上去。

  然而工廠主人起初還掙扎著,他們壓榨工人。於是勞資關係漸趨尖銳化。這也可以成為促進資本主義崩潰的一個原因。但書中只寫廠方如何利用工人,以及黃色工會中人的傾軋。也寫工人運動,但他們的力量似乎很薄弱,一次次都失敗了,不足以搖動大局。或者有人覺得作者筆下的工人太軟弱些,但他也許不願意鋪張揚厲。他在《我們這文壇》一文(《東方雜誌》三十卷一號)裡說:

  我們也唾棄那些,印板式的「新偶像主義」——對於群眾行動的盲目而無批評的讚頌與崇拜。

  他大約只願意照眼睛所看的實在情形寫;也只有這樣才教人相信,才教人細想。書中寫吳蓀甫的絲廠裡一次怠工,一次罷工;怠工從旁面著筆,罷工才從正面著筆。他寫吳蓀甫的憤怒,工廠管理人屠維岳的陰賊險惡,工會裡的暗鬥,工人的騷動,共產黨的指揮,軍警的捕捉,——罷工的各方面的姿態,在他筆底下總算有聲有色。接著敘周仲偉火柴廠的工人到他家要求不停工的故事。這是一幕悲喜劇;無論如何,那輕快的進行讓讀者松一口氣,作為一個陪筆是頗巧妙的。

  書中以「父與子」的衝突開始,便是封建道德與資本主義的道德的衝突。但作者將吳蓀甫的老太爺,寫得那麼不經事,一到上海,便讓上海給氣死了,未免乾脆得不近情理。再則這第一章的主旨所謂「父與子」的衝突與全書也無甚關涉。揣想作者所以如此開端,大約只是為了結構的方便,接著便可以借著吳太爺的大殮好同時介紹全書各方面的人物。這未免太取巧了些;但如馮雲卿利用女兒事,寫封建道德的破產,卻好。書中有一章專寫農民的騷動;寫馮雲卿的時候,也間接地概括地說到這種情形以及地主威權的動搖。這些都暗示封建農村的勢力在崩潰著。但那些封建的軍閥在書中還是活躍著的。作者在《我們的文壇》裡說將來的文藝該是「批判」的:「嚴密的分析」,「嚴格的批評」。他自己現在顯然已向著這條路走。

  吳蓀甫的家庭和來往的青年男女客人,也是書中重要的點綴,東一鱗西一爪的。這些人大抵很閑,作詩,做愛,高談政治經濟,唱歌,打牌,甚至練鏢,看《太上感應篇》等等,就像天底下一切無事似的。而吳蓀甫卻老是緊張地出入於幾條火線當中。他們真像在兩個世界裡。作者寫這些人,也都各具面目。但太簡單了,好像只鉤了個輪廓就算了,如吳少奶奶,她的妹妹,四小姐,阿萱,杜學詩,李玉亭等。詩人范博文卻形容太甚,仿佛只是一個笑話,杜新籜寫得也過火些。至於吳芝生,卻又太不清楚。

  作者在後記裡也承認書裡有幾個小結構,因為夏天他身體不大好,沒有充分地發展開去,這實在很可惜。人物寫得好的,如吳蓀甫、屠維岳的剛強自信,趙伯韜的狠辣,杜竹齋的膽小貪利。可是吳、屠兩人寫得太英雄氣概了,吳尤其如此,因此引起一部分讀者對於他們的同情與偏愛,這怕是作者始料所不及罷。而屠維嶽,似乎並沒有受過新教育的人,向吳蓀甫說的話那樣歐化,也是不確當的。作者擅長描寫女人,但這本書裡卻沒有怎樣出色的,大約非意所專注之故。

  作者描寫農村的本領,也不在描寫都市之下。《林家鋪子》(收在《春蠶》中),寫一個小鎮上一家洋廣貨店的故事,層層剖剝,不漏一點兒,而又委曲入情,真可算得「嚴密的分析」。私意這是他最佳之作。還有《春蠶》《秋收》兩短篇(均在《春蠶》中),也「分析」得細。我們現代的小說,正該如此取材,才有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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