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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白話


  ——讀《南北極》與《小彼得》的感想

  【《南北極》,穆時英作。《小彼得》,張天翼作。】

  讀完《南北極》與《小彼得》,有些纏夾的感想,現在寫在這裡。

  當年胡適之先生和他的朋友們提倡白話文學,說文言是死的,白話是活的。什麼叫做「活的」?大家似乎全明白,可是誰怕也沒有仔細想過。是活在人人嘴上的?這種話現在雖已有人試記下來,可是不能通行;而且將來也不准能通行(後詳)。後來白話升了格叫做「國語」。國語據說就是「藍青官話」,一人一個說法,大致有一個不成文的譜。這可以說是相當的「活的」。但是寫在紙上的國語並非藍青官話;它有比較劃一的體裁,不能夠像藍青官話那樣隨隨便便。這種體裁是舊小說、文言、語錄夾雜在一塊兒。是在清末的小說家手裡寫定的。它比文言近於現在中國大部分人的口語,可是並非真正的口語,換句話說,這是不大活的。胡適之先生稱讚的《俠隱記》的文字和他自己的便都是如此。

  周作人先生的「直譯」,實在創造了一種新白話,也可以說新文體。翻譯方面學他的極多,像樣的卻極少;「直譯」到一點不能懂的有的是。其實這些只能叫做「硬譯」「死譯」,不是「直譯」。寫作方面周先生的新白話可大大地流行,所謂「歐化」的白話文的便是。這是在中文裡參進西文的語法;在相當的限度內,確能一新語言的面目。流弊所至,寫出「三株們的紅們的牡丹花們」一類句子,那自然不行。這種新白話本來只是白話「文」,不能上口說。流行既久,有些句法也就跑進口語裡,但不多。周先生自己的散文不用說用這種新白話寫;可是他不但歐化,還有點兒日化,像那些長長的軟軟的形容句子。學這種的人就幾乎沒有。因為歐化文的流行一半也靠著懂英文的多,容易得竅兒;懂日文的卻太少了。

  創造社對於語言的努力,據成仿吾先生說,有三個方針:「一、極力求合于文法;二、極力採用成語,增進語彙;三、試用複雜的構造。」(見《從文學革命到革命文學》。)他們雖說試用複雜的構造,卻並不大採用西文語法。增造語彙這一層做到了,白話文在他們手裡確是豐富了不少。但最重要的是他們筆鋒上的情感,那像狂風驟雨的情感。我們的白話作品,不論老的新的,從沒有過這個。那正是「個性的發現」的時代,一般讀者,特別是青年們,正感著心中有苦說不出,念了他們的創作,愛好欲狂,他們的雖也還是白話文,可是比前一期的歐化文離口語要近些了;郁達夫先生的尤其如此,所以仿效他的也最多。

  陳西瀅先生的《閒話》平淡而冷靜,論事明澈,有點像報章文字。他的思想細密,所以顯得文字也好。他的近於口語的程度和適之先生的差不多。徐志摩先生的詩和散文雖然繁密,「濃得化不開」,他卻有意做白話。他竭力在摹效北平的口吻,有時是成功的,如《志摩的詩》中《太平景象》一詩。又如《一條金色的光痕》,摹效他家鄉硤石的口吻,也是成功的。他的好處在那股活勁兒。有意用一個地方的活語言來作詩作文,他算是我們第一個人;至於他的情思不能為一般民眾所瞭解,那是另一問題,姑且不論。

  有一位署名「蜂子」的先生寫過些真正的白話詩,登在前幾年的《大公報》上。他將這些詩叫做「民間寫真」,寫的大概是農村腐敗的情形和被壓迫的老百姓。用的是乾脆的北平話,押韻非常自然。可惜只登了沒有幾首,所以極少注意的人。李健吾先生的《一個兵和他的老婆》(現收入《罎子》中)是一個理想的故事,可是生動極了。全篇是一個兵的自述,用的也是北平話,充分地表現著喜劇的氣氛,徐志摩先生的《太平景象》等詩乃至蜂子先生的「民間寫真」都還只是小規模,他的可是整本兒。他將國語語助字全改作北平語語助字,話便容易活起來。我們知道國語語助字有些已經差不多光剩了一種形式,只能上紙,不能上口了。

  趙元任先生改譯的《最後五分鐘》劇本,用的是道地北平語,語助字滿都仔仔細細改了,一字一句都能上口說。這才真是白話。不過他的用意在研究北平的語助辭,在打一個戲譜,不在創造一種新文體。那個怕也不會成為一種新文體;因為有些分別太細微了,太瑣碎了,看起來作起來都不大方便。

  國語體(即胡適之、陳西瀅諸先生的文體)是我們白話文的基調。歐化體和創造體曾經風靡一時;現在卻差點兒勢。用活的方言作文的還只有幾個人試驗,沒有成為風氣;但成績都還不壞。近年來可有一種新運動,向著另一方向去。這所謂舊瓶裡裝新酒。用時調、山歌、彈詞、宣卷、鼓詞等舊有的民間文藝的體裁來說新的東西。上海這種印本大概不少,但我沒有見,無從評論,這些體裁裡面照例夾帶著好些文言,並不全是白話;那是因為歌詞要將就音樂,本與常語要不同些。這種運動用意似乎在廣播新思想,而不注重文字;與前舉幾位的態度大不一樣;只有與蜂子先生還相近些。

  最近宋陽先生在《文學月報》裡提出「大眾文藝的問題」,引起許多討論。關於「用什麼話寫」一層,宋陽先生主張用「最淺近的新興階級的普通話」,而這「又不是官僚的所謂國語」。但止敬先生在同報第二期裡指出這種普遍話「還不夠文學描寫上的使用」。又有一位寒生先生在《北斗雜誌》上主張用「大眾日常所說的絕對白話」,就是「大多數工農大眾所說的普通話」。這種大多數工農大眾的普通話,其實是沒有的。工人間還有那不夠描寫用的普遍話,農人各處一鄉,不與異鄉人接觸,哪兒來的這個?其實國語區域倒是廣,用國語雖不是大多數工農大眾所說的普通話,可是相差不遠,而且比較豐富夠用。止敬先生主張,「還不能不用通行的白話」,便是為此。但我的意思,不妨儘量地採用活的北平話,和我們的國音現在採用北平話一樣。不過都要像趙元任先生的戲譜那樣,可太麻煩;我想有些讀音的輕重和語助詞的念法不妨留給讀者自己去辨別,我們只多多採用北平話的句法和成語(可以望文生義的)就行了。若說這麼著南幾省人就不能懂,我覺得不然。他們若是識過字,讀過國語文或白話文,這是不成什麼問題的。不識字,或識字太少,那就什麼書也不能讀;得從頭做起,讓他們先識夠了字。

  《南北極》和《小彼得》兩部書都儘量採用活的北平話,念起來虎虎有生氣。《小彼得》寫工人、兵,講戀愛的青年和動搖的投機的青年。作者寫某一種人便加進某一種特別的語彙,所以口吻很像。《稀鬆的戀愛故事》寫現在戀愛方式的無聊,《豬腸子的悲哀》寫一個在觀望在墮落的小資產階級,《皮帶》寫一個患得患失的謀差使的人,都透徹極了。《麵包線》寫一件搶米的故事;篇中空氣漸漸緊張起來,你忿忿了,然後痛快地解決了。《二十一個》寫得不大結實些;別的都不壞。《南北極》只寫工人、海盜、漁人,都是所謂「流浪漢」,乾脆得多,不像《小彼得》裡有時還免不了多少歐化的痕跡。《南北極》那一篇自然最酣暢淋漓,寫一個流浪漢對於上層階級的輕蔑與仇恨。這種輕蔑與仇恨是全書的中心思想。其中三篇只表這個思想和對於將來的確信。《咱們的世界》寫海盜,表面上雖也還是《水滸》式的英雄;骨子裡他們卻不僅是反抗貪官污吏,替天行道,而是對於整個兒的上層社會輕蔑與仇恨。他們相信,「這世界多早晚總是咱們窮人的」。《生活在海上的人們》便寫這班窮人的動作。雖然暫時失敗了,可是他們「還要來一次的」。這一篇寫集團的行為,頭緒太繁了,真不容易。但和前幾年的「標語口號文學」相比,這裡面有了技術;所以寫出來也就相當地有效力了。書中只《手指》一篇太簡略些。這裡五篇有一個特色,就是都用第一人稱的口氣;這第一人稱無論是多數還是單數,總是代表著一個集團的。《小彼得》中寫小資產階級的幾篇也有一個特色,就是在個性的描寫裡暗示著類型。這種手法表現著一種新意識,從前還不多見。這兩部書最重要的是其中對於社會的新態度;雖還不能算是新興文學的最進步的樣子,但這個過渡時代,在現有的作家中,這些怕也算得是很不壞的努力了。這已出了本題的範圍,還是不論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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