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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我(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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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人相見也不多稱「我」。但是單稱「我」只不過傲慢,仿佛有點兒瞧不起人,卻沒有那過分親昵的味兒,與稱你我的時候不一樣。所以自稱比對稱麻煩少些。若是不隨便稱「你」,「我」字盡可麻麻糊糊通用;不過要留心聲調與姿態,別顯出拍胸脯指鼻尖的神兒。若是還要謹慎些,在北京可以說「咱」,說「俺」,在南方可以說「我們」;「咱」和「俺」原來也都是閉口音,與「我們」同是眾數。自稱用眾數,表示聽話的也在內,「我」說話,像是你和我或你我他聯合宣言;這麼著,我的責任就有人分擔,誰也不能說我自以為是了。也有說「自己」的,如「只怪自己不好」,「自己沒主意,怨誰!」但同樣的句子用來指你我也成。至於說「我自己」,那卻是加重的語氣,與這個不同。又有說「某人」,「某某人」的;如張三說,「他們老疑心這是某人做的,其實我一點也不知道。」 這個「某人」就是張三,但得隨手用「我」字點明。若說「張某人豈是那樣的人!」卻容易明白。又有說「人」,「別人」,「人家」,「別人家」的;如,「這可叫人怎麼辦?」「也不管人家死活。」指你我也成。這些都是用他稱(單數與眾數)替代自稱,將自己說成別人;但都不是明確的替代,要靠上下文,加上聲調姿態,才能顯出作用,不像替代對稱那樣。而其中如「自己」,「某人」,能替代「我」的時候也不多,可見自稱在我的關係多,在人的關係少,老老實實用「我」字也無妨;所以歷來並不十分費心思去找替代的名詞。 演說稱「兄弟」,「鄙人」,「個人」或自己名字,會議稱「本席」,也是他稱替代自稱,卻一聽就明白。因為這幾個名詞,除「兄弟」代「我」,平常談話裡還偶然用得著之外,別的差不多都已成了向公眾說話專用的自稱。「兄弟」,「鄙人」全是謙詞,「兄弟」親昵些;「個人」就是「自己」;稱名字不帶姓,好像對尊長說話。——稱名字的還有僕役與幼兒。僕役稱名字兼帶姓,如「張順不敢」。幼兒自稱乳名,卻因為自我觀念還未十分發達,聽見人家稱自己乳名,也就如法炮製,可教大人聽著樂,為的是「像煞有介事」。——「本席」指「本席的人」,原來也該是謙稱;但以此自稱的人往往有一種施施然的聲調姿態,所以反覺得傲慢了。這大約是「本」字作怪,從「本總司令」到「本縣長」,雖也是以他稱替代自稱,可都是告誡下屬的口氣,意在顯出自己的身份,讓他們知所敬畏。這種自稱用的機會卻不多。對同輩也偶然有要自稱職銜的時候,可不用「本」字而用「敝」字。但「司令」可「敝」,「縣長」可「敝」,「人」卻「敝」不得;「敝人」是涼薄之人,自己罵得未免太苦了些。同輩間也可用「本」字,是在開玩笑的當兒,如「本科員」,「本書記」,「本教員」,取其氣昂昂的,有俯視一切的樣子。 他稱比「我」更顯得傲慢的還有;如「老子」,「咱老子」,「大爺我」,「我某幾爺」,「我某某某」。老子本非同輩相稱之詞,雖然加上眾數的「咱」,似乎只是壯聲威,並不為的分責任。「大爺」,「某幾爺」也都是尊稱,加在「我」上,是增加「我」的氣焰的。對同輩自稱姓名,表示自己完全是個無關係的陌生人;本不如此,偏取了如此態度,將聽話的遠遠地推開去,再加上「我」,更是神氣。這些「我」字都是重讀的。但除了「我某某某」,那幾個別的稱呼大概是丘八流氓用得多。他稱也有比「我」顯得親昵的。如對兒女自稱「爸爸」,「媽」,說「爸爸疼你」,「媽在這兒,別害怕」。對他們稱「我」的太多了,對他們稱「爸爸」,「媽」的卻只有兩個人,他們最親昵的兩個人。所以他們聽起來,「爸爸」,「媽」比「我」鮮明得多。幼兒更是這樣;他們既然還不甚懂得什麼是「我」,用「爸爸」,「媽」就更要鮮明些。聽了這兩個名字,不用捉摸,立刻知道是誰而得著安慰;特別在他們正專心一件事或者快要睡覺的時候。若加上「你」,說「你爸爸」「你媽」,沒有「我」,只有「你的」,讓大些的孩子聽了,親昵的意味更多。對同輩自稱「老某」,如「老張」,或「兄弟我」,如「交給兄弟我辦吧,沒錯兒」,也是親昵的口氣。「老某」本是稱人之詞。單稱姓,表示彼此非常之熟,一提到姓就會想起你,再不用別的;同姓的雖然無數,而提到這一姓,卻偏偏只想起你。「老」字本是敬辭,但平常說笑慣了的人,忽然敬他一下,只是驚他以取樂罷了;姓上加「老」字,原來怕不過是個玩笑,正和「你老先生」,「你老人家」有時候用作滑稽的敬語一種。日子久了,不覺得,反變成「熟得很」的意思。於是自稱「老張」,就是「你熟得很的張」,不用說,頂親昵的。「我」在「兄弟」之下,指的是做兄弟的「我」,當然比平常的「我」客氣些;但既有他稱,還用自稱,特別著重那個「我」,多少免不了自負的味兒。這個「我」字也是重讀的。用「兄弟我」的也以江湖氣的人為多。自稱常可省去;或因敘述的方便,或因答語的方便,或因避免那傲慢的字。 「他」字也須因人而施,不能隨便用。先得看「他」在不在旁邊兒。還得看「他」與說話的和聽話的關係如何——是長輩,同輩,晚輩,還是不相干的,不相識的?北平有個「怹」字,用以指在旁邊的別人與不在旁邊的尊長;別人既在旁邊聽著,用個敬詞,自然合式些。這個字本來也是閉口音,與「您」字同是眾數,是「他們」所從出。可是不常聽見人說;常說的還是「某先生」。也有稱職銜,行業,身份,行次,姓名號的。「他」和「你」「我」情形不同,在旁邊的還可指認,不在旁邊的必得有個前詞才明白。前詞也不外乎這五樣兒。職銜如「部長」,「經理」。行業如店主叫「掌櫃的」,手藝人叫「某師傅」,是通稱;做衣服的叫「裁縫」,做飯的叫「廚子」,是特稱。身份如妻稱夫為「六斤的爸爸」,洋車夫稱坐車人為「坐兒」,主人稱女僕為「張媽」,「李嫂」。——「媽」,「嫂」,「師傅」都是尊長之稱,卻用於既非尊長,又非同輩的人,也許稱「張媽」是借用自己孩子們的口氣,稱「師傅」是借用他徒弟的口氣,只有稱「嫂」才是自己的口氣,用意都是要親昵些。借用別人口氣表示親昵的,如媳婦跟著他孩子稱婆婆為「奶奶」,自己矮下一輩兒;又如跟著熟朋友用同樣的稱呼稱他親戚,如「舅母」,「外婆」等,自己近走一步兒;只有「爸爸」,「媽」,假借得極少。對於地位同的既可如此假借,對於地位低的當然更可隨便些;反正誰也明白,這些不過說得好聽罷了。——行次如稱朋友或兒女用「老大」,「老二」;稱男僕也常用「張二」,「李三」。稱號在親子間,夫婦間,朋友間最多,近親與師長也常這麼稱。稱姓名往往是不相干的人。有一回政府不讓報上直稱當局姓名,說應該稱銜帶姓,想來就是恨這個不相干的勁兒。又有指點似地說「這個人」「那個人」的,本是疏遠或輕賤之稱。可是有時候不願,不便,或不好意思說出一個人的身份或姓名,也用「那個人」;這裡頭卻有很親昵的,如要好的男人或女人,都可稱「那個人」。至於「這東西」,「這傢伙」,「那小子」,是更進一步;愛憎同辭,只看怎麼說出。又有用泛稱的,如「別怪人」,「別怪人家」,「一個人別太不知足」,「人到底是人」。但既是泛稱,指你我也未嘗不可。又有用虛稱的,如「他說某人不好,某人不好」;「某人」雖確有其人,卻不定是誰,而兩個「某人」所指也非一人。還有「有人」就是「或人」。用這個稱呼有四種意思:一是不知其人,如「聽說有人譯這本書」。二是知其人而不願明言,如「有人說怎樣怎樣」,這個人許是個大人物,自己不願舉出他的名字,以免矜誇之嫌。這個人許是個不甚知名的腳色,提起來聽話的未必知道,樂得不提省事。又如「有人說你的閒話」,卻大大不同。三是知其人而不屑明言,如「有人在一家報紙上罵我」。四是其人或他的關係人就在一旁,故意「使子聞之」;如,「有人不樂意,我知道。」「我知道,有人恨我,我不怕。」——這麼著簡直是挑戰的態度了。又有前詞與「他」字連文的,如「你爸爸他辛苦了一輩子,真是何苦來?」是加重的語氣。 親近的及不在旁邊的人才用「他」字;但這個字可帶有指點的神兒,仿佛說到的就在眼前一樣。自然有些古怪,在眼前的儘管用「怹」或別的向遠處推;不在的卻又向近處拉。其實推是為說到的人聽著痛快;他既在一旁,聽話的當然看得親切,口頭上雖向遠處推無妨。拉卻是為聽話人聽著親切,讓他聽而如見。因此「他」字雖指你我以外的別人,也有親昵與輕賤兩種情調,並不含含糊糊的「等量齊觀」。最親昵的「他」,用不著前詞;如流行甚廣的「看見她」歌謠裡的「她」字——一個多情多義的「她」字。這還是在眼前的。新婚少婦談到不在眼前的丈夫,也往往沒頭沒腦地說「他如何如何」,一面還紅著臉兒。但如「管他,你走你的好了」,「他——他只比死人多口氣」,就是輕賤的「他」了。不過這種輕賤的神兒若「他」不在一旁卻只能從上下文看出;不像說「你」的時候永遠可以從聽話的一邊直接看出。「他」字除人以外,也能用在別的生物及無生物身上;但只在孩子們的話裡如此。指貓指狗用「他」是常事;指桌椅指樹木也有用「他」的時候。譬如孩子讓椅子絆了一交,哇的哭了;大人可以將椅子打一下,說「別哭。是他不好。我打他」。孩子真會相信,回嗔作喜,甚至於也捏著小拳頭幫著捶兩下。孩子想著什麼都是活的,所以隨隨便便地「他」呀「他」的,大人可就不成。大人說「他」,十回九回指人;別的只稱名字,或說「這個」,「那個」,「這東西」,「這件事」,「那種道理」。但也有例外,像「聽他去吧」,「管他成不成,我就是這麼辦」。這種「他」有時候指事不指人。還有個「彼」字,口語裡已廢而不用,除了說「不分彼此」,「彼此都是一樣」。這個「彼」字不是「他」而是與「這個」相對的「那個」,已經在「人稱」之外。「他」字不能省略,一省就與你我相混;只除了在直截的答語裡。 代詞的三稱都可用名詞替代,三稱的單數都可用眾數替代,作用是「敬而遠之」。但三稱還可互代;如「大難臨頭,不分你我」,「他們你看我,我看你,一句話不說」,「你」「我」就是「彼」「此」。又如「此公人棄我取」,「我」是「自己」。又如論別人,「其實你去不去與人無干,我們只是盡朋友之道罷了。」「你」實指「他」而言。因為要說得活靈活現,才將三人間變為二人間,讓聽話的更覺得親切些。意思既指別人,所以直呼「你」「我」,無需避忌。這都以自稱對稱替代他稱。又如自己責備自己說:「咳,你真糊塗!」這是化一身為兩人。又如批評別人,「憑你說幹了嘴唇皮,他聽你一句才怪!」「你」就是「我」,是讓你設身處地替自己想。又如,「你只管不動聲色地幹下去,他們知道我怎麼辦?」「我」就是「你」;是自己設身處地替對面人想。這都是著急的口氣:我的事要你設想,讓你同情我;你的事我代設想,讓你親信我。可不一定親昵,只在說話當時見得彼此十二分關切就是了。只有「他」字,卻不能替代「你」「我」,因為那麼著反把話說遠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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