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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我(1)


  現在受過新式教育的人,見了無論生熟朋友,往往喜歡你我相稱。這不是舊來的習慣而是外國語與翻譯品的影響。這風氣並未十分通行;一般社會還不願意採納這種辦法——所謂粗人一向你呀我的,卻當別論。有一位中等學校校長告訴人,一個舊學生去看他,左一個「你」,右一個「你」,仿佛用指頭點著他鼻子,真有些受不了。在他想,只有長輩該稱他「你」,只有太太和老朋友配稱他「你」。夠不上這個份兒,也來「你」呀「你」的,倒像對當差老媽子說話一般,豈不可惱!可不是,從前小說裡「弟兄相呼,你我相稱」,也得夠上那份兒交情才成。而俗語說的「你我不錯」,「你我還這樣那樣」,也是托熟的口氣,指出彼此的依賴與信任。

  同輩你我相稱,言下只有你我兩個,旁若無人;雖然十目所視,十手所指,視他們的,指他們的,管不著。楊震在你我相對的時候,會想到你我之外的「天知地知」,真是一個玄遠的託辭,虧他想得出。常人說話稱你我,卻只是你說給我,我說給你;別人聽見也罷,不聽見也罷,反正說話的一點兒沒有想著他們那些不相干的。自然也有時候「取瑟而歌」,也有時候「指桑駡槐」,但那是話外的話或話裡的話,論口氣卻只對著那一個「你」。這麼著,一說你看,你我便從一群人裡除外,單獨地相對著。離群是可怕又可憐的,只要想想大野裡的獨行,黑夜裡的獨處就明白。你我既甘心離群,彼此便非難解難分不可;否則豈不要吃虧?難解難分就是親昵;骨肉是親昵,結交也是個親昵,所以說只有長輩該稱「你」,只有太太和老朋友配稱「你」。你我相稱者,你我相親而已。然而我們對家裡當差老媽子也稱「你」,對街上的洋車夫也稱「你」,卻不是一個味兒。古來以「爾汝」為輕賤之稱;就指的這一類。但輕賤與親昵有時候也難分,譬如叫孩子為「狗兒」,叫情人為「心肝」,明明將人比物,卻正是親昵之至。而長輩稱晚輩為「你」,也夾雜著這兩種味道——那些親誼疏遠的稱「你」,有時候簡直毫無親昵的意思,只顯得輩分高罷了。大概輕賤與親昵有一點相同;就是,都可以隨隨便便,甚至於動手動腳。

  生人相見不稱「你」。通稱是「先生」,有帶姓不帶姓之分;不帶姓好像來者是自己老師,特別客氣,用得少些。北平人稱「某爺」,「某幾爺」,如「馮爺」,「吳二爺」,也是通稱,可比「某先生」親昵些。但不能單稱「爺」,與「先生」不同。「先生」原是老師,「爺」卻是「父親」;尊人為師猶之可,尊人為父未免吃虧太甚。(聽說前清的太監有稱人為「爺」的時候,那是刑餘之人,只算例外。)至於「老爺」,多一個「老」字,就不會與父親相混,所以僕役用以單稱他的主人,舊式太太用以單稱她的丈夫。女的通稱「小姐」,「太太」,「師母」,卻都帶姓;「太太」,「師母」更其如此。因為單稱「太太」,自己似乎就是老爺,單稱「師母」,自己似乎就是門生,所以非帶姓不可。「太太」是北方的通稱,南方人卻嫌官僚氣;「師母」是南方的通稱,北方人卻嫌頭巾氣。女人麻煩多,真是無法奈何。比「先生」親近些是「某某先生」,「某某兄」,「某某」是號或名字;稱「兄」取其仿佛一家人。再進一步就以號相稱,同時也可稱「你」。在正式的聚會裡,有時候得稱職銜,如「張部長」,「王經理」;也可以不帶姓,和「先生」一樣;偶爾還得加上一個「貴」字,如「貴公使」。下屬對上司也得稱職銜。但像科員等小腳色卻不便稱銜,只好屈居在「先生」一輩裡。

  僕役對主人稱「老爺」,「太太」,或「先生」,「師母」;與同輩分別的,一律不帶姓。他們在同一時期內大概只有一個老爺,太太,或先生,師母,是他們衣食的靠山;不帶姓正所以表示只有這一對兒才是他們的主人。對於主人的客,卻得一律帶姓;即使主人的本家,也得帶上號碼兒,如「三老爺」,「五太太」。——大家庭用的人或兩家合用的人例外。「先生」本可不帶姓,「老爺」本是下對上的稱呼,也常不帶姓;女僕稱「老爺」,雖和舊式太太稱丈夫一樣,但身份聲調既然各別,也就不要緊。僕役稱「師母」,決無門生之嫌,不怕尊敬過分;女僕稱「太太」,毫無疑義,男僕稱「太太」,與女僕稱「老爺」同例。晚輩稱長輩,有「爸爸」,「媽媽」,「伯伯」,「叔叔」等稱。自家人和近親不帶姓,但有時候帶號碼兒;遠親和父執,母執,都帶姓;乾親帶「幹」字,如「乾娘」;父親的盟兄弟,母親的盟姊妹,有些人也以自家人論。

  這種種稱呼,按劉半農先生說,是「名詞替代代詞」,但也可說是他稱替代對稱。不稱「你」而稱「某先生」,是將分明對面的你變成一個別人;於是乎對你說的話,都不過是關於「他」的。這麼著,你我間就有了適當的距離,彼此好提防著;生人間說話提防著些,沒有錯兒。再則一般人都可以稱你「某先生」,我也跟著稱「某先生」,正見得和他們一塊兒,並沒有單獨挨近你身邊去。所以「某先生」一來,就對面無你,旁邊有人。這種替代法的效用,因所代的他稱廣狹而轉移。譬如「某先生」,誰對誰都可稱,用以代「你」,是十分「敬而遠之」;又如「某部長」,只是僚屬對同官與長官之稱,「老爺」只是僕役對主人之稱,敬意過於前者,遠意卻不及;至於「爸爸」「媽媽」,只是弟兄姊妹對父母的稱,不像前幾個名字可以移用在別人身上,所以雖不用「你」,還覺得親昵,但敬遠的意味總免不了有一些;在老人家前頭要像在太太或老朋友前頭那麼自由自在,到底是辦不到的。

  北方話裡有個「您」字,是「你」的尊稱,不論親疏貴賤全可用,方便之至。這個字比那拐彎抹角的替代法乾脆多了,只是南方人聽不進去,他們覺得和「你」也差不多少。這個字本是閉口音,指眾數;「你們」兩字就從此出。南方人多用「你們」代「你」。用眾數表尊稱,原是語言常例。指的既非一個,你旁邊便仿佛還有些別人和你親近的,與說話的相對著;說話的天然不敢侵犯你,也不敢妄想親近你。這也還是個「敬而遠之」。湖北人尊稱人為「你家」,「家」字也表眾數,如「人家」「大家」可見。

  此外還有個方便的法子,就是利用呼位,將他稱與對稱拉在一塊兒。說話的時候先叫聲「某先生」或別的,接著再說「你怎樣怎樣」;這麼著好像「你」字兒都是對你以外的「某先生」說的,你自己就不會覺得唐突了。這個辦法上下一律通行。在上海,有些不三不四的人問路,常叫一聲「朋友」,再說「你」;北平老媽子彼此說話,也常叫聲「某姐」,再「你」下去——她們覺得這麼稱呼倒比說「您」親昵些。但若說「這是兄弟你的事」,「這是他爸爸你的責任」,「兄弟」「你」,「他爸爸」「你」簡直連成一串兒,與用呼位的大不一樣。這種口氣只能用於親近的人。第一例的他稱意在加重全句的力量,表示雖與你親如弟兄,這件事卻得你自己辦,不能推給別人。第二例因「他」而及「你」,用他稱意在提醒你的身份,也是加重那個句子;好像說你我雖親近,這件事卻該由做他爸爸的你,而不由做自己的朋友的你負責任;所以也不能推給別人。又有對稱在前他稱在後的;但除了「你先生」,「你老兄」還有敬遠之意以外,別的如「你太太」,「你小姐」,「你張三」,「你這個人」,「你這傢伙」,「你這位先生」,「你這該死的」,「你這沒良心的東西」,卻都是些親口埋怨或破口大駡的話。「你先生」,「你老兄」的「你」不重讀,別的「你」都是重讀的。「你張三」直呼姓名,好像聽話的是個遠哉遙遙的生人,因為只有毫無關係的人,才能直呼姓名;可是加上「你」字,卻變了親昵與輕賤兩可之間。近指形容詞「這」,加上量詞「個」成為「這個」,都兼指人與物;說「這個人」和說「這個碟子」,一樣地帶些無視的神氣在指點著。加上「該死的」,「沒良心的」,「傢伙」,「東西」,無視的神氣更足。只有「你這位先生」稍稍客氣些;不但因為那「先生」,並且因為那量詞「位」字。「位」指「地位」,用以稱人,指那有某種地位的,就與常人有別。至於「你老」,「你老人家」,「老人家」是眾數,「老」是敬辭——老人常受人尊重。但「你老」用得少些。

  最後還有省去對稱的辦法,卻並不如文法書裡所說,只限於祈使語氣,也不限於上輩對下輩的問語或答語,或熟人間偶然的問答語:如「去嗎」,「不去」之類。有人曾遇見一位頗有名望的省議會議長,隨意談天兒。那議長的說話老是這樣的:

  去過北京嗎?
  在哪兒住?
  覺得北京怎麼樣?
  幾時回來的?

  始終沒有用一個對稱,也沒有用一個呼位的他稱,仿佛說到一個不知是誰的人。那聽話的覺得自己沒有了,只看見儼然的議長。可是偶然要敷衍一兩句話,而忘了對面人的姓,單稱「先生」又覺不值得的時候,這麼辦卻也可以救眼前之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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