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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闊天空」與「古今中外」(2)


  在有限中求無窮,便是我們所能有的自由。這或者是「野馬以被騎乘的自由為更多」①的自由,或者是「和豬有飛的自由一樣」②;但自由總和不自由不同,管他是白的,是黑的!說「豬有飛的自由」,在半世紀前,正和說「人有飛的自由」一樣。但半世紀後的我們,已可見著自由飛著的人了,雖然還是要在飛機或飛艇裡。你或者冷笑著說,有所待而然!有所待而然!至多仍舊是「被騎乘的自由」罷了!但這算什麼呢?鳥也要靠翼翅的呀!況且還有將來呢,還有將來的將來呢!就如上文所引法朗士的話:「倘若我們能夠一刹那間用了蒼蠅的多面的眼睛去觀察天地……」③目下誠然是做不到的,但竟有人去企圖了!我曾見過一冊日本文的書,——記得是《童謠b綴方》,卷首有一幅彩圖,下面題著《蒼蠅眼中的世界》(大意)。圖中所有,極其光怪陸離;雖明知蒼蠅眼中未必即是如此,而頗信其如此——自己仿佛飄飄然也成了一匹小小的蒼蠅,陶醉在那奇異的世界中了!這樣前去,誰能說法朗士的「倘若」永不會變成「果然」呢!——「語絲」拉得太長了,總而言之,統而言之,我們只是要變比別人巧妙的把戲,只是要到上海去開先施公司;這便是我們所能有的自由。「秀才不出門,能知天下事。」這種或者稍嫌舊式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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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西還》158頁。
  ②見《阿麗思漫遊奇境記》譯本。
  ③此處用周作人先生譯文,見《自己的園地》181頁。

  那麼,來個新的,「看世界面上」①,我們來做個「世界民」吧——「世界民」(Cosmopolitan)者,據我的字典裡說,是「無定居之人」,又有「彌漫全世界」,「世界一家」等義;雖是極簡單的解釋,我想也就夠用,恕不再翻那笨重的大字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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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金瓶梅》中的此語,此處只取其辭。

  我「海闊天空」或「古今中外」了九張稿紙;盡繞著圈兒,你或者有些「頭痛」吧?「只聽樓板響,不見人下來!」你將疑心開宗明義第一節所說的「生活的方法」,我竟不曾「思索」過,只冤著你,「青山隱隱水迢迢」地逗著你玩兒!不!別著急,這就來了也。既說「海闊天空」與「古今中外」,又要說什麼「方法」,實在有些兒像左手望外推,右手又趕著望里拉,豈不可笑!但古語說得好,「大丈夫能屈能伸」,我正可老著臉借此解嘲;況且一落言詮,總有邊際,你又何苦斤斤較量呢?況且「方法」雖小,其中也未嘗無大;這也是所謂「有限的無窮」也。說到「無窮」,真使我為難!方法也正是千頭萬緒,比「一部十七史」更難得多多;雖說「大處著眼,小處下手」,但究竟從何處下手,卻著實費我躊躊!——有了!我且學著那李逵,從黑松林裡跳了出來,揮動板斧,隨手劈他一番便了!我就是這個主意!李逵決非吳用;當然不足語於絲絲入扣的謹嚴的論理的!但我所說的方法,原非斗膽為大家開方案,只是將我所喜歡用的東西,獻給大家看看而已。這只是我的「到自由之路」,自然只是從我的趣味中尋出來的;而在大宇長宙之中,無量數的「我」之內,區區的我,真是何等區區呢?而且我「本人」既在企圖自己的放大,則他日之趣味,是否即今日之趣味,也殊未可知。所以此文也只是我姑妄言之,你姑妄聽之;但倘若看了之後,能自己去思索一番,想出真個巧妙的方法,去做個「海闊天空」與「古今中外」的人,那時我雖覺著自己更是狹窄,非另打主意不可,然而總很高興了;我將仰天大笑,到草帽從頭上落下為止。

  其實關於所謂「方法」,我已露過些口風了:「我們要能多方面的瞭解,多方面的感受,多方面的參加,才有真趣可言。」

  我現在做著教書匠。我做了五年教書匠了,真個膩得慌!黑板總是那樣黑,粉筆總是那樣白,我總是那樣的我!成天兒渾淘淘的,有時對於自己的活著,也會驚詫。我想我們這條生命原像一灣流水,可以隨意變成種種的花樣;現在卻築起了堰,截斷它的流,使它怎能不變成渾淘淘呢?所以一個人老做一種職業,老只覺著是「一種」職業,那真是一條死路!說來可笑,我是常常在想改業的;正如未來派劇本說的「換個丈夫吧」①,我也不時地提著自己,「換個行當②吧!」我不想做官,但很想知道官是怎樣做的。這不是一件容易事!《官場現形記》所形容的究竟太可笑了!況且現在又換了世界!《努力週刊》的記者在王內閣時代曾引湯爾和——當時的教育總長——的話:「你們所論的未嘗無理;但我到政府裡去看看,全不是那麼一回事!」(大意)「全不是那麼一回事!」可見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於是想做個秘書,去看看官到底是怎樣做的?因秘書而想到文書科科員:我想一個人賺了大錢,成了資本家,不知究竟是怎樣活著的?最要緊,他是怎樣想的?我們只曉得他有汽車,有高大的洋房,有姨太太,那是不夠的。——由資本家而至於小夥計,他們又怎樣度他們的歲月?銀行的行員盡愛買馬票,當鋪的朝奉盡愛在夏天打赤膊——其餘的,其餘的我便有些茫茫了!我們初到上海,總要到大世界去一回。但上海有個五光十色的商世界,我們怎可不去逛逛呢?我於是想做個什麼公司裡的文書科科員,嘗些商味兒。上海不但有個商世界,還有個新聞世界。我又想做個新聞記者,可以多看些稀奇古怪的人,稀奇古怪的事。此外我想做的事還多!戴著齷齪的便帽,穿著藍布衫褲的工人,拖著黃泥腿,銜著旱煙管的農人,扛著槍的軍人,我都想做做他們的生活看。可是談何容易;我不是上帝,究竟是沒有把握的!這些都是非分的妄想,豈不和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一樣!——話雖如此;「不問收穫,只問耕耘」,也未嘗不是一種解嘲的辦法。況且退一萬步講,能夠這樣想想,也未嘗沒有淡淡的味兒,和「加力克」香煙一樣的味兒。況且我們的上帝萬一真個吝惜他的機會,我也想過了:我從今日今時起,努力要在「黑白生涯」中找尋些味兒,不像往日隨隨便便地上課下課,想來也是可以的!意大利Amicis的《愛的教育》裡說有一位先生,在一個小學校裡做了六十年的先生;年老退職之後,還時時追憶從前的事情:一閉了眼,就像有許多的孩子,許多的班級在眼前;偶然聽到小孩的書聲,便悲傷起來,說:「我已沒有學校沒有孩子了!」①可見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但我一面羡慕這位可愛的先生,一面總還打不斷那些妄想;我的心不是一條清靜的蔭道,而是十字街頭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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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宋春舫譯的《換個丈夫罷》,曾載《東方雜誌》。
  ②職業也。
  ①亞米契斯(1846—1908),意大利作家。以上內容見該書譯本第七卷。

  我的妄想還可以減價;自己從不能做「諸色人等」,卻可以結交「諸色人等」的朋友。從他們的生活裡,我也可以分甘共苦,多領略些人味兒;雖然到底不如親自出馬的好。《愛的教育》裡說:「只在一階級中交際的人,恰和只讀一冊書籍的學生一樣。」真是「有理呀有理」!現在的青年,都喜歡結識幾個女朋友;一面固由於性的吸引,一面也正是要潤澤這乾枯而單調的生活。我的一位先生曾經和我們說:他有一位朋友,新從外國回到北京;待了一個多月,總覺有一件事使他心裡不舒暢,卻又說不出是什麼事。後來有一天,不知怎樣,竟被他發見了:原來北京的街上太缺乏女人!他覺得這樣的生活,實在乾燥無味!但單是女朋友,我覺得還是不夠;我又常想結識些小孩子,做我的小朋友。有人說和孩子們作伴,和孩子們共同生活,會使自己也變成一個孩子,一個大孩子;所以小學教師是不容易老的。這話頗有趣,使我相信。我去年上半年和一位有著童心的朋友,曾約了附近一所小學校的學生,開過幾回同樂會;大家說笑話,講故事,拍七,吃糖果,看畫片,都很高興的。後來暑假期到了,他們還抄了我們的地址,說要和我們通信呢。不但學齡兒童可以做我的朋友,便是幼稚園裡的也可以的,而且更加有趣哩。且請看這一段:

  終於,母親逃出了庭間了。小孩們追到欄柵旁,臉擋住了柵縫,把小手伸出,紛紛地遞出麵包呀,蘋果片呀,牛油塊等東西來。一齊叫說:

  「再會,再會!明天再來,再請過來!」(見《愛的教育》譯本第七卷內《幼兒院》中。)

  倘若我有這樣的小朋友,我情願天天去呀!此外,農人,工人,也要相與些才好。我現在住在鄉下,常和鄰近的農人談天,又曾和他們喝過酒,覺得另有些趣味。我又曉得在北京,上海的我的朋友的朋友,每天總找幾個工人去談天;我且不管他們談的什麼,只覺每天換幾個人談談,是很使人新鮮的。若再能交結幾個外國朋友,那是更別致了。從前上海中華世界語學會教人學世界語,說可以和各國人通信;後來有人非議他們,說世界語的價值豈就是如此的!非議誠然不錯。但與各國人通信,到底是一件有趣的事呀!——還有一件,自己的妻和子女,若在別一方面作為朋友看時,也可得著新的啟示的。不信麼?試試看!

  若你以為階級的障壁不容易打破,人心的隔膜不容易揭開;你於是皺著眉,咂著嘴,說:「要這樣地交朋友,真是千難萬難!」是的;但是——你太小看自己了,那裡就這樣地不濟事!也罷,我還有一套便宜些的變給你瞧瞧;這就叫做「知人」呀。交不著朋友是沒法的,但曉得些別人的「閒事」,總可以的;只須不盡著去自掃門前雪,而能多管些一般人所謂「閒事」,就行了。我所謂「多管閒事」,其實只是「參加」的別名。譬如前次上海日本紗廠工人大罷工,我以為是要去參加的;或者幫助他們,或者只看看那激昂的實況,都無不可。總之,多少知道了他們,使自己與他們間多少有了關係,這就得了。又如我的學生和報館打官司,我便要到法庭裡去聽審;這樣就可知道法官和被告是怎樣的人了。又如吳稚暉先生,我本不認識的;但聽過他的講演,讀過他的書,我便能約略曉得他了。——讀書真是巧算盤!不但可以知今人,且可以知古人;不但可以知中國人,且可以知洋人。同樣的巧算盤便是看報!看報可以遇著許多新鮮的問題,引起新鮮的思索。譬如共產黨加入國民黨,究竟是利用呢,還是聯合作戰呢?孫中山先生若死在「段執政」自己誇詡的「革命」之前,曹錕當國的時候,一班大人,老爺,紳士乃至平民,會不會(姑不說「敢不敢」)這樣「熱誠地」追悼呢?黃色的班禪在京在滬,為什麼也會受著那樣「熱誠的」歡迎呢?英國退還庚子賠款,始而說「用於教育的目的」,繼而說「用於相互有益之目的」,——於是有該國的各工業聯合會建議,痛斥中國教育之無效,主張用此款築路——繼而又說用於中等教育;真令人目迷五色,到底他們什麼葫蘆裡賣什麼藥呢?德國新總統為什麼會舉出興登堡將軍,後事又如何呢?還有,「一夫多妻的新護符」和「新性道德」究竟是一是二呢?歐陽予倩的《回家以後》,到底是不是提倡東方道德呢?——這一大篇帳都是從報上「過」過來的,毫不稀奇;但可以證明,看報的確是最便宜的辦法,可以知道許多許多的把戲。

  旅行也是刷新自己的一帖清涼劑。我曾做過一個設計:四川有三峽的幽峭,有棧道的蜿蜒,有峨嵋的雄偉,我是最向慕的!廣東我也想去得長久了。乘了香港的上山電車,可以「上天」①;而廣州的市政,長堤,珠江的繁華,也使我心癢癢的!由此而北,蒙古的風沙,的牛羊,的天幕,又在招邀著我!至於紅牆黃土的北平,六朝煙水氣的南京,先施公司的上海,我總算領略過了。這樣遊了中國以後,便跨出國門:到日本看她的櫻花,看她的富士;到俄國看列寧的墓,看第三國際的開會;到德國訪康德的故居,聽《月光曲》的演奏;到美國瞻仰巍巍的自由神和世界第一的大望遠鏡。再到南美洲去看看那莽莽的大平原,到南非洲去看看那茫茫的大沙漠,到南洋群島去看看那鬱鬱的大森林——於是浩然歸國;若有機緣,再到北極去探一回險,看看冰天雪海,到底如何,那更妙了!梁紹文說得有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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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劉半農《登香港太平山》詩中述他的「稚兒」的話:「今日啊爹,攜我上天。」見《新青年》八卷二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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