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文瀾《古謠諺·凡例》_歌謠

杜文瀾《古謠諺·凡例》(1)

　　一，謠諺二字之本義，各有專屬主名。蓋「謠」訓徒歌。今本《說文》無謠字，有䚻字，訓為徒歌也。戴侗《六書》故引唐本曰，「䚻，從也，謠，徒歌也。」桂氏馥《說文義證》據此補「謠」字於部末。且據《玉篇》，《廣韻》及《一切經音義》卷十五引《說文》「謠，獨歌也」，以證其說。歌者，詠言之謂。《說文》雲，「歌，詠也」，《漢書·藝文志》「詠其聲，謂之歌」。詠言即永言，永言即長言也。《尚書·舜典》「歌永言」，鄭注雲，「永，長也。」《詩·關雎正義》雲，「長言曰詠。」《廣雅·釋樂》雲，「詠，歌也。」王氏念孫《疏證》雲，「《樂記》雲，『歌之為言也，長言之也。』詠之言永也，所謂『歌永言』也。」諺訓傳言，《廣雅·釋詁》雲，「諺，傳也。」《說文》雲，「諺，傳言也。」言者，直言之謂，《大雅·公劉毛傳》及《說文》並雲「直言曰言。」《文心雕龍·書記》篇雲，「諺，直言也。」直言即徑言，《莊子·秋水》篇釋文引崔注雲，「直度曰徑」。徑言即捷言也。《荀子·修身》篇楊注雲，「徑，捷速也。」長言主於詠歎，故曲折而紆徐。捷言欲其顯明，故平易而疾速。此謠諺所由判也。然二者皆系韻語，體格不甚懸殊。故對文則異，散文則通，可以彼此互訓。《國語·越語》下「諺有之曰」，韋注雲，「諺，俗之善謠也。」《孟子·梁惠王》篇趙注雲，「晏子道夏禹之世，民之諺語也」，焦氏循《正義》雲，「俗所傳聞，故雲，民之諺語，而其辭如歌詩，則謠之類也。」楊升庵採錄古今謠諺，各為一編。茲則加以變通，合謠諺為一集。升庵之失，在於不審限斷。謹按《四庫全書總目》，載《古今諺》二卷，《古今風謠》二卷。提要雲，「是書成於嘉靖癸卯，即載正德嘉靖時諺。然則慎自造數語，亦可以入之矣。」此書深鑒前轍，故但紀古而不紀今，升庵當日所謂今，至此時已為古，故明代謠諺仍須編輯。即以「古謠諺」為名焉。

　　一，謠之名目甚多，就大綱言之，約有數端。是故或稱堯時謠，周時謠。如《列子》載堯時謠，《國語》載周宣王時謠。或稱秦時謠，漢時謠。如《述異記》載秦始皇時謠，及漢末謠。此以時為標題者也。或稱長安謠，京師謠，王府中謠，如《漢書·石顯傳》載長安謠，《後漢書·黃琬傳》載京師謠，《南史·徐緄傳》載湘東王府中謠。或稱鄰郡謠，二郡謠，天下謠。如《魏書·李孝伯傳》載趙郡鄰郡謠，《後漢書·黨錮傳序》載汝南南陽二郡謠，《續漢書·五行志》載桓帝初天下童謠，此以地為標題者也。或稱軍中謠，諸軍謠。如《舊唐書·竇建德傳》載軍中謠，《明史·猛如虎傳》載諸軍謠。或稱民謠，百姓謠。如《晉書·五行志》載民謠，《南史·蕭正德傳》載百姓謠。或稱童謠，兒謠，女謠，小兒謠，嬰兒謠。如《左傳》載童謠，《史記·晉世家》載晉國兒謠，《魏書·高車國傳》載北方女謠，《舊唐書·五行志》載元和小兒謠，《戰國策》載齊嬰兒謠。此以人為標題者也。今遇凡稱謠者，悉行採錄。若夫謠字有或作「譌」字者，今定從謠字。如《風俗通·皇霸》篇載趙王遷時童謠，《史記·趙世家》童謠作民譌言，今從《風俗通》。謠字有誤作「訛」字者，今亦改謠字。如《宋書·符瑞志》載永光初謠言，前廢帝紀謠作訛，而其詞用韻，實系歌謠之體，與他處訛言無韻者不同，今從《符瑞志》。《南史·茹法珍傳》載東昏侯時宮中訛言譌調二字為韻，與彼同例，故改訛為謠。他處仿此。俾閱者無疑。

　　一，諺字從言，彥聲。古人文字，本於聲音，凡字之由某字得聲者，必兼取其義。彥訓美士有文，為人所言。《爾雅·釋訓》雲，「美士為彥」，舍人注雲，「國有美士，為人所言道也。」《說文》「彥」字下雲，「美士有文，人所言也。」諺既從言，又取義于彥，蓋本系彥士之文言，故又能為傳世之常言。《一切經音義》卷十二引《說文》雲，「諺，傳言也，謂傳世常言也。」惟其本系文言，故或稱古諺。或稱先聖諺。如《韓非子·六反》篇引「古者有諺」，又引「先聖有諺」。或稱夏諺，周諺，漢諺。如《孟子》引夏諺，《左傳》引周諺，《述異記》引漢時諺。或稱秦諺，楚諺，鄒魯諺，越諺。如《史記·樗裡子傳》引秦人諺，《季布傳》載曹邱生引楚人諺，《漢書·韋賢傳》引鄒魯諺，《述異記》引越人諺。或稱京師諺，三府諺。如《後漢書·胡廣傳》引京師諺，《陳蕃傳》引三府諺。皆彥士典雅之詞也，惟其又為常言，故或稱裡諺，鄉諺，鄉里諺。如《漢書·王嘉傳》載其封事引裡諺，《後漢書·仇覽傳》引蒲亭鄉諺，《三國志·馬良傳》引襄陽鄉里諺。或稱民諺，父老諺，舟人諺。如《三國志·諸葛亮傳》注引謂濱民諺，《宋史·王岩叟傳》載其上疏引父老諺，《明史·真臘傳》引舟人諺。或稱野諺，鄙諺，俗諺。如《史記·秦始皇本紀》贊載賈生引野諺，《韓非子·說林》篇下載魯哀公引鄙諺，《南齊書·顧憲之傳》載其奏議引俗諺。皆傳世通行之說也。諺之體主於典雅，故深奧者必收。諺之用主於流行，故淺近者亦載。陸氏德明訓諺為俗言，見《左氏隱十一年傳》釋文。又訓諺為俗語，見《禮記·大學》釋文。乃專指其淺近通行者，而反遺其深奧典雅者矣。今則一例編輯，以符文言傳言之義。至於諺字有作喭者，如《宋書·顏延之傳》載其庭誥引喭。蓋兩字聲同，可以假借，《論語》「由也喭」，《尚書·無逸疏》所引，喭作諺。今則仍存原文。諺字有或作語者，雖兩字義近，可以通融，今則定從善本。如《國策》載《燕王書》引諺二則，各本後一則諺作語。按《新序·雜事》篇載燕王此書，正作諺字。今據以改正。

　　一，謠與歌相對。則有徒歌合樂之分，而歌字究系總名，凡單言之則徒歌亦為歌。《詩·魏風·園有桃》雲，「我歌且謠。」《毛傳》雲，「曲合樂曰歌，徒歌曰謠。」《正義》雲，「謠既徒歌，則歌不徒矣，故曰曲合樂曰歌。樂即琴瑟。」《行葦傳》曰，「歌者合於琴瑟也。」歌謠對文如此，散則歌為總名。《論語》雲，「子與人歌」，《檀弓》稱孔子歌曰，「泰山其頹乎」之類，未必合樂也。故謠可聯歌以言之，如《史記·秦始皇本紀集解》引嘉平謠歌，《晉書·五行志》載建興中江南謠歌。亦可借歌以稱之，如《孟子》述孔子聞孺子歌。《左氏昭十二年傳》載南蒯鄉人歌，《史記·灌夫傳》載潁川兒歌，《漢書·董宣傳》載京師歌，《晉書·山簡傳》載襄陽童兒歌，《祖逖傳》載豫州耆老歌，《舊唐書·薛仁貴傳》載軍中歌。則歌固有當收者矣。謳有徒歌之訓，《楚辭·大招》王注雲，「徒歌曰謳。」亦可訓謠，《莊子·大宗師》篇釋文雲，「謳，歌謠也。」吟本訓歌，《戰國秦策》注雲，「吟，歌吟也。」與謳謠之義相近。《文選·陳孔璋答東阿王》箋，「以為吟頌」，注雲「吟頌謂謳吟歌頌」。唱可訓歌，《禮記·樂記》「一唱而三歎」，鄭注雲，「倡發歌句也。」唱與倡同。誦亦可訓歌，《禮記·文王世子》「春誦夏弦」，鄭注雲，「誦，謂歌樂也。」噪有歡呼之訓，《國語》韋注雲，「噪，歡呼也。」呼亦歌之聲。《尚書·大傳》雲，「其歌之呼也」，鄭注雲，「呼出聲也。」並與謳謠之義相近。故謠可借謳以稱之，如《左氏宣二年傳》載宋城者謳。又可借吟唱誦噪以稱之，如《晉書·石虎傳》記引佛圖澄吟，《北齊書·後主紀》載童戲唱，《左氏僖二十八年傳》載晉輿人誦，《哀十七年傳》載衛侯夢渾良夫噪。則謳吟等類亦有當收者矣。詞有歌義，《孟子·萬章》篇「不以文害辭」，趙注雲，「辭，詩人所歌詠之辭。」辭與詞同。賦亦有歌義，《左氏僖五年傳》載士蒍退而賦。《史記·晉世家》，賦作歌。《漢書·藝文志》雲，「傳曰，『不歌而誦謂之賦。』」然賦詩歌詩可以通用，亦猶韋氏《晉語》注謂，「不歌曰誦，而誦字未嘗不可訓歌也。」故泛稱詞者，不與謠同類，如《儀禮·士冠禮》載筮詞，祝詞，醮詞，醴詞，字詞，士昏禮載醮詞，戒詞，《大射禮》載命射詞，《少牢饋食禮》載嘏詞。泛稱賦者，亦不與謠同類。如《三國志·朱異傳》注引《文士傳》載張儼賦犬，張純賦席，朱異賦弩，各成四字句兩韻。然謠固可借詞以稱之，《吳越春秋》卷六載軍士離別詞。亦可借賦以稱之，如《左氏隱元年傳》雲，「公入而賦」，「薑出而賦」。則詞與賦複有當收者矣。至於合樂之歌，與徒歌之謠有異，於例本不應收，然其中亦略有區別。凡工歌合樂者，概不必收。如《史記·樂書》載樂府太乙歌，蒲稍歌。自歌合樂者，間亦可收。如《史記·高祖紀》，擊築為大風歌。蓋一則本意在於合樂，非欲徒歌，一則本意在於徒歌，偶然合樂也。故琴操，琴曲，琴引之類，從容而成已著翰墨者，固與徒歌迥殊。如《後漢書·蔡邕傳》載其所作釋誨，末附琴歌。倉猝而作，立付弦徽者，仍與徒歌相仿。如《琴操》卷上載公無渡河箜篌引。故樂府解題謠詞門內，未嘗無琴瑟之歌，箜篌之謠，今亦酌加收采，以備謠之體焉。

　　一，諺本有韻之言語，故語字可訓諺言，《谷梁僖二年傳》「語曰『唇亡則齒寒』」，範注雲，「語，諺言也。」按傳但引語，而注知為諺言者，據《左傳》知此語為諺也。諺亦可稱言稱語。然同一言語，而是諺非諺，不可不分。蓋有泛舉人言者，如《詩大雅·蕩》篇「人亦有言」，《論語》「人之言曰」，《孟子》「人有恆言」。有泛舉人語者，如《孟子·萬章》篇咸邱蒙問曰，「語雲，『盛德之士，君不得而臣，父不得而子』」，云云，趙注雲，「語者，諺語也。」按咸邱蒙但稱語，而趙氏指為諺者，蓋因下文有齊東野人之語。然此數句中並無韻語，實非諺語之體。大都無韻之詞，與諺無涉。有泛舉古語者，如蔡邕獨斷引古語。有泛舉古人言者，如《尚書·牧誓》「古人有言曰」。就中半系有韻。如《國策》史漢等書，所引「語曰」及稱「臣聞」者，多系韻語。然古人著書，多有韻之文，未可定指為諺。更有雖稱俗語，而非用韻體格者，如《詩·終風》箋雲，「今俗人嚏，雲人道我」，《碩人》箋雲，「衣服曰襚，今俗語然。」雖稱人為之語，而非用韻體格者，如《新五代史·楊光遠傳》，「人為之語曰，『自古豈有禿瘡天子，跛腳皇后耶。』」亦不得目之以諺。此不必登載者也。其有體格本系用韻，名雖為言而實為諺者，如《孟子》引齊人言，《左氏昭二十七年傳》吳公子光引上國言，《晉書·羅尚傳》載蜀人為羅尚言，《北齊書·唐邕傳》載時人為唐邕白建言。名雖為語而實為諺者，如《戰國楚策》載莊辛引鄙語，《漢書·貢禹傳》載其引俗語，《劉輔傳》載其引裡語，《後漢書·單超傳》載天下為四侯語，《三國志·典韋傳》載軍中為韋語，《晉書·五行志》載義熙初小兒語，《新唐書·宋之問傳》載學者為蘇李沈宋語，《莊子·刻意》篇引野語，《風俗通·正失》篇引俚語，《四民月令》引農語。今皆逐條登載。若夫言有號令之訓，《國語·周語》「有不祀則修言」，韋注雲，「言，號令也。」引申之則為稱號。《周禮·大祝》「辨六號」，鄭注雲，「號謂尊其名，更為美稱焉。」又有盟辭之訓，《禮記·曲禮》「士載言」，鄭注雲，「言謂會同盟要之辭。」推廣之則為詛辭。《周禮·詛祝》「掌盟詛」，鄭注雲，「大事曰盟，小事曰詛。」凡時人稱號不用韻者，如《魏書·衛王儀傳》，時人稱「衛王弓，恒王矟」，《元暉傳》，「時人號曰『餓虎將軍，饑鷹侍中』」。世俗詛辭別為體者，如《金史·謝裡忽傳》載女直國俗，巫覡詛辭。自不必登載。其有名雖為號，而實為韻語之諺者，如《漢書·樓護傳》載長安為谷永樓護號曰，「穀子雲筆劄，樓君卿唇舌。」名雖為詛，而實為諺語之體者，如《新唐書·王旭傳》載京師裡閭詛雲，「若違教，值三豹。」今亦酌加登載，以備諺之格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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