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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師道


  《宋詩鈔》 陳師道,字履常,一字無已,號後山,彭城人。年十六,謁曾南豐,大器之,遂受業焉。元豐初,曾典史事,以白衣,為屬,尋以憂去,不果。章惇冀其來見,將特薦之,卒不一往。蘇東坡與侍從列,薦為教授。未幾,除大學博士。後以蘇氏私黨,罷移穎州。又換彭澤。以母憂不仕者四年。元符間,除秘書省正字。侍南郊,寒甚,其妻于僚婿借副裘,蓋熙豐黨也,竟不衣,病寒,卒。

  初學于曾,後見黃魯直詩,格律一變。魯直謂其讀書如禹之治水,知天下之脈絡,有開有塞,至於九州淵源,四海會同者。作文知古人關鍵。其詩深得老杜之法今之詩人不能當也。任淵謂讀後山詩,如參曹洞禪,不犯正位,切忌死語,非冥搜旁引,莫窺其用意深處,因為作注。蓋法嚴而力勁,學贍而用變,涪翁以後,殆難與敵也。

  《四庫全書總目》 徐度《卻掃編》稱師道吟詩至苦,竄易至少,有不如意則棄稿。世所傳多偽,惟魏衍本為善。……其五言古詩,出入郊、島之間,意所孤詣,殆不可攀,而生硬之處,則未脫江西之習。七言古詩,頗學韓愈,亦間以黃庭堅,而頗傷謇直;篇什不多,自知非所長也。五言律詩,佳處往往逼杜甫,而間失之僻澀。七言律詩,風骨磊落,而間失之太快太盡。五七言絕句,純為杜甫遣興之格,未合中聲。……大抵……詩則絕句不如古詩,古詩不如律詩,律詩則七言不如五言。方回論詩,以杜甫為一祖。黃庭堅、陳與義及陳師道為三宗。推之未免太過。馮班諸人肆意詆排,王士禎至指為鈍根,要亦門戶之私,非篇論也。

  《詩學》 後山之詩乃學山谷者,其初學文于曾子固;及見山谷詩,愛不舍手,卒從其學。(見《後山集》魏衍題記)或謂後山詩且賢於山谷。王原序其集曰:「後山之于杜,神明於矩矱之中,折旋於虛無之際,較蘇之馳驟跌盪,氣似稍遜,而格律精嚴過之。若黃之所有,無一不有;黃之所無,陳則精詣。其於少陵,以雲具體,雖未敢知;然超黃匹蘇,斷斷如也。」此論後山之詩賢於山谷者也。平心而論,後山之灑落,不如山谷。綜其全集觀之,大抵歎老嗟卑之詞為多,而山谷則否,此其所以不如也。當時江西詩派為眾所趨,學山谷者往往規撫形似。惟後山雖師山谷,而實遠祖少陵,山谷歎以為深得于老杜,(見任淵序)信知言矣!

  魏衍又稱其詩精妙,未嘗無謂而作;其志意行事,班班見於其中。是則讀《後山集》者,尤當兼觀其行及其際遇,以見其立言之旨,始為善學後山者耳。後山論詩曰:「學詩當以子美為師:有規矩故可學,學之不成,不失為工。無韓之才與陶之妙,而學其詩,終為白樂天爾。」此可見其師治古人之善也。又曰:「甯拙毋巧,甯朴毋華,甯粗毋弱,甯僻毋俗,詩文皆然。」此又可見其自為面目之處也。由其所論以觀其詩,則後山之淵流及真相可以著矣。任淵論讀後山詩大似參曹洞禪,不犯正位,切忌死語;非冥搜旁引,莫窺其用意深處。是則讀其詩者,最忌以語觀之,此尤其要者。後山諸體皆工,而五言古及五七言律為尤工。

  雖然,後山之詩多怨也。吾所謂其歎老嗟卑之詞為多。然則讀後山詩者,以此短之,可乎?曰,不可,後山嘗自論之矣。後山作顏長道詩序曰:「孔子曰:『莫我知也夫!』又曰:『詩可以怨。』君子亦有怨乎?夫臣以事君,猶子之事父,弟之事兄,妾婦之事夫也。為人之子而父不愛焉,為人之弟而兄不愛焉,為人之妾婦而夫不愛焉,則人之深情皆以為怨。情發於天,怨出於人舜之號泣,周公之鴟鴞,孔子之猗蘭,人皆知之。惟路人則不怨,昏主則不足怨。故人臣之罪莫大於不怨。不怨則忘其君,多怨則失其身。仁不至於不怨,義不至於多怨,豈為才焉,又天下之有德者也。」此後山雖論顏詩,然實則自論其詩之言也。雖然,平心而論,後山之詩,不能謂之不多怨;喜其多怨而不失身耳。觀後山卻章惇之見,以至終身不用,卻趙挺之之裘,以至受寒而死,是豈少陵所能為者?故有後山持身之義,則詩雖多怨而無害,否則歎老嗟卑,其言愈冷,其中愈熱,鮮不至於失身不止。

  《宋詩之派別》 陳師道……吟詩至苦。葉石林曰:「世言陳無已每登覽得句,即急歸臥一榻,以被蒙之,謂之吟榻。家人知之,即貓犬皆逐去,嬰兒稚子,亦皆抱持寄鄰家,一蓋其意專矣。」後山雖師山谷,而實遠祖少陵,……古體頗嚴勁,渺思奧詰,難尋歸趣焉。近體沉鬱似杜,然不能曲盡其變。

  《宋詩研究》 陳後山詩在江西宗派中最為出色:深邃淹博,力嚴而勁,才贍而變,雖自雲學黃山谷,但高深的地方,非但山谷不能及,就是宋人中也沒有能抗手的。……袁子才所謂「詩要剝進一層」者,後山實到這種境地。所以東坡極愛其才,欲置之門下。而後山有「向來一辮香,敬香曾南豐」的詩,可見其志趣高尚,性情恬退,不肯千求取進。劉後村云:「後山樹立甚高,其議論不以一字假借人。然自言其詩師豫章。或曰,黃陳齊名,何師之有?答曰,射較一鏃,弈角一著,惟師亦然。後山地位,去豫章不遠,故能師之;若秦晉諸人,則不能為此言矣。此為於深詩者知之。」《歸田詩話》亦云:「後山詩格極高,呂本中選江西詩派以嗣山谷,非一時諸人所及。」而元遺山論詩有「池塘青草謝家春,萬古千秋五字新。傳語閉門陳正字,可憐無補費精神。」的詩,所論自是不很允當。蓋詩的高淡平易,各有不同,不能一概而論。況且思有遲速,語有深淺,倘要強深人作淺說,或淺人作深語,那是無謂之至。後山作詩,雖構思太苦,然造語深邃,自非常人能及;豈可因閉門覓句,就笑他是鈍根呢?《冷齋夜話》云:予問山谷,今之詩人誰為冠?曰:「無出陳師道無已。」問其佳句如何?曰:「吾見其作溫公挽詞『政雖隨日化,身已要人扶』一聯,便知其才不可及。」山谷尚且這樣推重他,那麼後人的詆毀,可算得蚍蜉撼大樹,太不自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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