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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適文選》指導大概(6)


  在《介紹我自己的思想》裡,胡先生說他的《易蔔生主義》那篇文章「在民國七八年間所以能有最大的興奮作用和解放作用,也正是因為它所提倡的個人主義在當日確是最新鮮又最需要的一針注射」(八面)。這種「最大的興奮作用和解放作用」一方面也由於他那帶情感的筆鋒。他那筆鋒使他的別的文字也常有興奮的作用,所謂「有力能動人」。他那筆鋒是怎樣帶情感的呢?我們分析他的文字,看出幾種他愛用的格調。第一是排語,翻開本書,幾乎觸目都是的,上面引文裡也常見。這裡且抄幾個例。如《介紹我自己的思想》的最後:

  抱著無限的愛和無限的希望,我很誠摯的把這一本小書貢獻給全國的少年朋友!(二五面)

  又如:

  我要教人疑而後信,考而後信,有充分證據而後信。(《介紹我自己的思想》,二三面引《文存》三集)

  因為我們從不曾悔過,從不曾徹底痛責自己,從不曾徹底認錯。(一八八面)

  我這幾年來研究歐洲各國國語的歷史,沒有一種國語不是這樣造成的。沒有一種國語是教育部的老爺們造成的。沒有一種是言語學專門家造成的。沒有一種不是文學家造成的。(一九九面)

  又如:

  諸位,千萬不要說「為什麼」這三個字是很容易的小事。你打今天起,每做一件事,便問一個為什麼——為什麼不把辮子剪了?為什麼不把大姑娘的小腳放了?為什麼大嫂子臉上搽那麼多的脂粉?為什麼出棺材要用那麼多叫化子?為什麼娶媳婦也要用那麼多叫化子?為什麼罵人要罵他的爹媽?為什麼這個?為什麼那個?——你試辦一兩天,你就會覺得這三個字的趣味真是無窮無盡,這三個字的功用也無窮無盡。(《新生活》五三面)

  又如《易蔔生主義》裡:

  這種理想是社會所最忌的。大多數人都罵他是「搗亂分子」,都恨他「擾亂治安」,都說他「大逆不道」;所以他們用大多數的專制威權去壓制那「搗亂的理想志士,不許他開口,不許他行動自由;把他關在監牢裡,把他趕出境去,把他殺了,把他釘在十字架上活活的釘死,把他捆在柴草上活活燒死。(一二四面)

  排語連續的用同樣的詞和同樣的句式,藉著複遝與均齊加急語氣,加強語氣,興奮讀者的情感。

  第二是對稱。上面所抄《新生活》一段,可以作例。此外如:

  但是列位仔細想想便可明白了。(一九七面)

  你們嫌我用「聖人」一個字嗎?(一六〇面)

  他(指「假設」)若不來時,隨你怎樣搔頭抓耳,挖盡心血,都不中用。(二九面)

  又如:

  有人對你說,「人生如夢」。就算是一場夢罷,可是你只有這一個做夢的機會,豈可不振作一番,做一個痛痛快快轟轟烈烈的夢?

  有人對你說,「人生如戲」。就說是做戲罷,可是,吳稚暉先生說的好,「這唱的是義務戲,自己要好看才唱的;誰便無端的自己扮做跑龍套,辛苦的出臺,止算做沒有呢?」

  其實人生不是夢,也不是戲,是一件最嚴重的事實。你種穀子,便有人充饑;你種樹,便有人砍柴,便有人乘涼;你拆爛汙,便有人遭瘟;你放野火,便有人燒死。你種瓜便得瓜,種豆便得豆,種荊棘便得荊棘。

  少年的朋友們,你愛種什麼?你能種什麼?(《介紹我自己的思想》,一三面)

  末一節不但用對稱,並且同時在用排語。又如上文引過的「自從這個『拿證據來』的喊聲傳出以後」(一二面)一語中的「拿證據來」也是對稱,不過用法變化罷了。對稱有如面談,語氣親切,也是訴諸讀者的情感的。

  第三是嚴詞。古語道,「嫉惡如仇」,嚴詞正是因為深嫉的原故。如:

  自由平等的國家不是一群奴才建造得起來的。(《介紹我自己的思想》,一〇面)

  這樣又愚又懶的民族,成了一分像人九分像鬼的不長進民族。(同上,一五面)

  空談好聽的「主義」,是極容易的事,是阿貓阿狗都能做的事,是鸚鵡和留聲機器都能做的事。(三二面)

  又如:

  坐禪主敬,不過造成許多「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廢物!(一四九面)

  晉書說王衍少時,山濤稱讚他道,「何物老嫗,生甯馨兒!」後來不通的文人把「甯馨」當作一個古典用,以為很「雅」很「美」。其實「寧馨」即是現在蘇州上海人的「那哼」。但是這班不通的文人一定說「那哼」就「鄙俗可噱」了!(二五七面)

  和嚴詞相近的是故甚其詞。故甚其詞,惟恐言之不盡,為的是表達自己深切的信仰。如:

  至於錢(靜方)先生說的納蘭成德的夫人即是黛玉,似乎更不能成立。……錢先生引他(成德)的悼亡詞來附會黛玉,其實這種悼亡的詩詞在中國舊文學裡,何止幾千首?況且大致都是千篇一律的東西。若幾首悼亡詞可以附會林黛玉,林黛玉真要成「人盡可夫」了!(三六四面)

  這是不信。又如:

  我……到了哈爾濱。在此地我得了一個絕大的發現;我發現了東西文明的交界點。

  ……

  我到了哈爾濱,看了「道裡」與「道外」的區別,忍不住歎口氣,自己想道:這不是東方文明與西方文明的交界點嗎?東西洋文明的界線只是人力車文明與摩托車文明的界線——這是我的一大發現。(一五八,一五九面)

  我們當此時候,不能不感謝那發明蒸氣機的大聖人,不能不感謝那發明電力的大聖人,不能不祝福那製作汽船汽車的大聖人。……你們嫌我用「聖人」這個字嗎?孔夫子不說過嗎?「制而用之謂之器。利用出入,民鹹用之謂之神。」孔老先生還嫌「聖」字不夠,他簡直要尊他們為「神」呢!(一六〇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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