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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適文選》指導大概(4)


  他在《嘗試集自序》裡道:

  我們也知道單有白話未必就能造出新文學;我們也知道新文學必須要有新思想做裡子。但是我們認定文學革命須有先後的程序:先要做到文學體裁的大解放,方可以用來做新思想新精神的運輸品。我們認定白話實在有作文學的可能,實在是新文學的唯一利器。(《嘗試集自序》,二三九面)

  文學革命是得從「文學體裁的大解放」下手,真是一針見血。胡先生的大成功就在他能看出這個「先後的程序」。他和他的朋友們集中力量在這一步上,加上「五四」運動的影響,兩三年間白話文的傳播便已有一日千里之勢(參看二九四至二九五面)。胡先生所謂「文學」,範圍是很廣的。他主張「用白話作各種文學」,說:「我們有志造新文學的人,都該發誓不用文言作文:無論通信、做詩、譯書、做筆記、做報館文章、編學堂講義、替死人作墓誌、替活人上條陳……都該用白話來做。」(二〇四面)這裡「文學」和「文」只是一個意義。「用白話作各種文學」也是解放文字體裁的工作。但是一節話中所舉的「各種文學」,除做詩和譯書外,其實都是應用的文字;這神種文字體裁的解放卻遠在詩、小說戲劇、小品散文以及長篇議論文之後,直到近年才開始。胡先生自己大體上倒在照他所主張的做著,但就一般社會而論,這部分文體的解放工作還須要努力才能完成。

  文體的解放究竟只是破壞的工作。胡先生的文學革命論「其實還是破壞的方面最有力」(一八七面),他自己的評判沒有錯。但他的《建設的文學革命論》在「建設的」方面「也有一點貢獻」:

  若要造國語,先須造國語的文學。有了國語的文學,自然有國語。……真正有功效有勢力的國語教科書,便是國語的文學,便是國語的小說、詩文、戲本。國語的小說、詩文、戲本通行之日,便是中國國語成立之時。試問我們今日居然能拿起筆來做幾篇白話文章,居然能寫得出好幾百個白話的字,可是從什麼白話教科書上學來的嗎?可不是從《水滸傳》、《西遊記》、《紅樓夢》、《儒林外史》……等書學來的嗎?……我們今日所用的「標準白話」都是這幾部白話的文學定下來的。我們今日要想重新規定一種「標準國語」,還須先造無數國語的《水滸傳》、《西遊記》、《儒林外史》、《紅樓夢》。

  所以我以為我們提倡新文學的人,盡可不必問今日中國有無標準國語。我們盡可努力去做白話的文學。我們可儘量採用《水滸傳》、《西遊記》、《儒林外史》、《紅樓夢》的白話,有不合今日的用的,便不用他;有不夠用的,便用今日的白話來補助,有不得不用文言的,便用文言來補助。這樣做去,決不愁語言文字不夠用,也決不用愁沒有標準白話。中國將來的新文學用的白話,就是將來中國的標準國語。造中國將來白話文學的人,就是制定標準國語的人。(一九七至一九九面)

  胡先生說:這篇文章把從前他和陳獨秀先生的種種主張歸納到「國語的文學——文學的國語」十個字,「其實又只有『國語的文學』五個字。旗幟更明白了,進行也就更順利了。」(二八八面)這話是不錯的。他在破壞的解放文體的工作裡安置了製造將來的標準國語的基石;這是建設的工作。

  他首先指出「我們今日所用的標準白話」是怎樣來的。在《文學革命運動》(這是《五十年來中國之文學》的末段,全文見《文存》二集)裡他有更詳細的說明:

  這五百年之中,流行最廣,勢力最大,影響最深的書……乃是那幾部「言之無文行之最遠」的水滸、三國、西遊、紅樓。這些小說的流行便是白話的傳播;多賣得一部小說,便添得一個白話教員。所以這幾百年來,白話的知識與技術都傳播的很遠,超出平常所謂「官話疆域」之外。試看清朝末年南方作白話小說的人,如李伯元是常州人,吳沃堯是廣東人,便可以想見白話傳播之廣遠了。……中國國語的寫定與傳播兩方面的大功臣,我們不能不公推這幾部偉大的白話小說了(二八〇面)。這種「家喻戶曉的水滸、西遊文字」(二三三面)確是我們的新文學的基礎,也是我們的標準國語的基礎。但是一個時代的大文學家至多只能把那個時代的現成語言,結晶成文學的著作;他們只能把那個時代的語言的進步,作一個小小的結束;他們是語言進步的產兒,並不是語言進步的原動力。……至於民間日用的白話,正因為文人學者不去干涉,故反能自由變遷,自由進化。(《國語的進化》,二五八面)

  自由變遷之中,「卻有個條理次序可尋;表面上很像沒有道理,其實仔細研究起來,都是有理由的」;「都是改良,都是進化!」(二五八面)「白話是古文的進化呢?還是古文的退化呢?」——這個問題「是國語運動的生死關頭!這個問題不能解決,國語文與國語文學的價值便不能確定。」(二五二面)惟其白話是進化的,它的應用的能力在不斷的增加著,所以「國語的文學」才能成立和發展。胡先生教我們「莫要看輕了那些無量數的『鄉曲愚夫,閭巷婦稚』,他們能做那些文學專門名家所不能做又不敢做的革新事業!」(二六七面)那是不錯的。可是話說回來,要使國語成為「文學的國語」,還得「那些文學專門名家」努力做去。胡先生教人「努力去做白話的文學」,「儘量採用《水滸傳》、《西遊記》、《儒林外史》、《紅樓夢》的白話」,再用今日的白話和文言來補助。這便是到「文學的國語」的路。但他後來敘述《文學革命運動》,提到「直譯的方法,嚴格的儘量保全原文的文法與口氣」,說「這種譯法,近年來很有人仿效,是國語的歐化的一個起點」(二八九面)。他至少不反對「國語的歐化」。到了現在,這已經從「一個起點」發展為一個不可抵抗的趨勢,成了到「文學的國語」的一條大路了。

  胡先生的文學革命論「只是進化論和實驗主義的一種實際應用」(《介紹我自己的思想》,一八面),他的整理國故也「不過是赫胥黎,杜威的思想方法的實際應用」(同上,二一面)。他在《新思潮的意義》裡道:

  現在有許多人自己不懂得國粹是什麼東西,卻偏要高談「保存國粹」。……這種人如何配談國粹?若要知道什麼是國粹,什麼是國渣,先須要用評判的態度,科學的精神,去做一番整理國故的工夫。(六七面)

  他說明整理國故的意義道:

  整理就是從亂七八糟裡面尋出一個條理脈絡來;從無頭無腦裡面尋出一個前因後果來;從胡說謬解裡面尋出一個真意義來;從武斷迷信裡面尋出一個真價值來。為什麼要整理呢?因為古代的學術思想向來沒有條理,沒有頭緒,沒有系統,故第一步是條理系統的整理。因為前人研究古書,很少有歷史進化的眼光的,故從來不講究一種學術的淵源,一種思想的前因後果,所以第二步是要尋出每種學術思想怎樣發生,發生之後有什麼影響效果。因為前人讀古書,除極少數學者以外,大都是以訛傳訛的謬說,……故第三步是要用科學的方法,作精確的考證,把古人的意義弄得明白清楚。因為前人對於古代的學術思想,有種種武斷的成見,有種種可笑的迷信,……故第四步是綜合三步的研究,各家都還他一個本來真面目,各家都還他一個真價值。(六六至六七面)

  評判的態度,科學的精神以及這四個步驟,正是「赫胥黎,杜威的思想的實際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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