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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孑民先生言行錄》指導大概(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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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著兩段都說社會上看不起法政學生的原故,又接著一段說他自己「兩年前到北京的時候,還受了外來的刺激,對於法政學生,還沒有看得起他」。他說他「當時對法科學生,已經揭穿這個話了」。話到這裡才拐彎,下一段便道:「後來兄弟讀了貴報的發刊詞,見得怎麼的痛心疾首(?),才曉得諸君的一番自覺。兄弟以為這就是可以一洗從前法政學生的污點了。……法政學生能出學報,就是把從前的病根都除去了。」社會上看不起法政學生是當時的事實,蔡先生看不起法科學生的話是「兩年前」的事實(參看前引《就任北京大學校長演說詞》,那兒他只說「外人每指摘」云云,為的是顧到學生的身分)。他不願抹殺一般事實,更不願抹殺自己的話。好在《法政學報》的發刊詞裡曾經提到那一般的事實,他就索性發揮一下。但他既肯參加這紀念會,這會多少總有些意義的。意義便在「法政學生能辦學報」這一點上。他指出法政學生確有這些那些污點或病根,可只是「從前」如此。只「從前」一個詞便輕輕的將種種的污點或病根開脫了,給他自己,法政學生和聽眾,都留下了地步,占住了身分。 又如《致公言報並答林琴南君函》裡道: 公所舉「斥父母為自感情欲,於己無恩」,謂隨園文中有之。弟則憶《後漢書·孔融傳》,路粹枉狀奏融有曰:「前與白衣禰衡跌盪放言雲,父之于子,當有何親?論其本意,實為情欲發耳。子之於母,亦複奚為?譬如寄物瓶中,出則離矣。」孔融、禰衡並不以是損其聲價,而路粹則何如者?且公能指出誰何教員,曾於何書何雜誌,述路粹或隨園之語,而表其極端贊成之意者? 林氏只知父母于己無恩一說見於袁枚文中,不知早已見於《後漢書》。蔡先生引《孔融傳》,見出林氏的陋處。北大教員並無「述路粹或隨園之語,而表其極端贊成之意者」,而林氏云云。蔡先生引路粹枉奏孔融、禰衡的話,說「孔融、禰衡並不以是損其聲價,而路粹則何如者?」路粹誣人,林氏也誣人,誣人的只是自損聲價罷了。這兩層都是鋒利的諷刺,但能出以婉約,便保存著彼此的身分。 又如《燕京大學男女兩校聯歡會的演說》首段道: 今日我承司徒校長招與男女兩校聯歡會。我知道這個會是為要實行男女同校的預備。我得參與,甚為榮幸,甚為感謝。但秩序單上卻派我作北京男校的代表。我要說句笑話,我似乎不好承認。為什麼呢?因為我有幾個關係的學校,都不是專收男生的。……這幾個學校,可以叫作男校麼? 第二段說「大學本來沒有女禁」。末段卻道: 所以我的本意,似乎不必有男校女校的分別。但燕京大學,歷史的演進,校舍的限制,當然男女分校,就是北京的學校,事實上大都是男女分校的。況且今日代表北京女校的毛夫人,已經演說過了。我的不肯承認男校代表,只好算一句笑話。我現在仍遵司徒校長之命,代表北京男校敬致祝賀之意。 用了「一句笑話」、「歷史」、「事實」等等,既表明了自己主張,又遵了主人的命,人我兼顧,可以說是「曲折如意應變有方」的辭令。 作文或演說一般都以受過中等教育的人為對象。有時候對象是教育程度較低的人,便得降低標準,向淺近處說去。這件事並不易,得特別注意選用那些簡明的詞匯和句調,才能普及。本書裡如《黑暗與光明的消長》,《洪水與猛獸》,《勞工神聖》,《北京大學校役夜班開學式演說》,《平民夜校開學日的演說》,《我的新生活觀》等篇,詞匯和句式都特別簡明,大約都是為了普及一般民眾的。其中只有第三篇是文言,別的都是白話。一般的說,白話比較文言容易普及些;但許多白話文,許多演說,一般民眾還不能看懂聽懂,也是事實,所以也需要特別注意。這幾篇裡,《勞工神聖》影響最大,許多種中學國文教科書裡都選錄。讀者將這幾篇跟別些篇仔細比較,可以知道普及一般民眾的文字或演說怎樣下手。《華工學校講義》四十篇是給華工讀的,也該是普及的文字;但因為是講義,有人教,所以普及之中兼有提高作用。各文中常常引證經史,便是為此。講義裡,德育三十篇以公德為主,智育十篇其實關係美育的居大多數,這兩者可以說原是歐化。蔡先生卻引證經史,一方面是溝通中西文化,使華工感覺親切些,也使他們不至於忘本,另一方面是使他們接觸些古典,可以將文字的修養提高些。 這四十篇可以算是自由發揮的文字,跟《世界觀與人生觀》,《哲學與科學》,《大戰與哲學》,《美術的起源》,《教育之對待的發展》,《文明之消化》等篇相同。這種自由發揮的文字,得特別注意層次或條理。語言文字都得注意層次或條理,但如那些因事而作的文字,有「事」管著,層次或條理似乎容易安排些,不至於亂到那兒去。這種自由發揮的文字,自由較多,便容易有氾濫無歸,輕重倒置,以及瑣碎紛歧等毛病——長篇尤其如此。所以得特別注意。本書文字,可以說都沒有這些毛病。在自由發揮的一類中,如《世界觀與人生觀》,《哲學與科學》,《美術的起源》(最長)等篇,題材都很複雜,而蔡先生說來卻頭頭是道。——因事而作的一類中,層次謹嚴或條理完密的更多。——這就見出他分析的力量。他的分析的力量又表現在分辨意義上。《華工學校講義》德育類,從《文明與奢侈》直到最末的《有恆與保守》止,共十六篇,差不多每篇都在分辨兩個相似而不同的,容易混淆的詞的意義。——《理信與迷信》也是分析「信」這個詞的意義的,只有《尚潔與太潔》是例外。有些詞的意義的分辨,影響人的信念和行為很大——特別是那些抽象名詞——從這十幾篇裡可見。一方面分析詞義也是一種不可少的文字的訓練,可以增進瞭解和寫作的確切。這四十篇講義都是蔡先生本人精心結撰的,中學生為了學習文言,該先細讀了這些,再讀別的。 本書各文雖然常有引證的地方,而作為技巧的典故,用的卻極少。比喻是用的,如《黑暗與光明的消長》、《洪水與猛獸》等題目,以及《教育之對待的發展》和《堅忍與頑固》(《華工學校講義》)的頭一段等,可是也少。蔡先生的文字原只注重達意的清切,少用典故,少用比喻,都是為了清切。比喻有時也可以幫助傳達那些不經常的意思,可還是表示情感的作用大。梁啟超先生的新文體,用比喻就很多,「筆鋒常帶情感」,這是一個因子。本書《教育之對待的發展》頭一段道: 吾人所處之世界,對待的世界也。磁電之流,有陽極則必有陰極,植物之生,上發枝葉,則下茁根荄:非對待的發展乎?初民數學之知識,自一至五而已;及其進步,自五而積之,以至於無窮大;抑亦自一而折之,以至於無窮小:非對待的發展乎?古人所觀察之物象,上有日月星辰,下有動植水土而已;及其進步,則大之若日局之組織,恒星之光質,小之若微生物之活動,原子電子之配置,皆能推測而記錄之:非對待的發展乎? 第二段第一句接著道,「教育之發展也亦繁」。三排比喻跟著複遝的三個詰問句都為的增強「吾人所處之世界,對待的世界也」一句話的力量。接連拋擲三層排語,逼得人不能不信這句話。這種比喻的作用在表示信念,表示情感。這種作風顯然是梁先生新文體的影響。但本書這種例子極少。蔡先生用比喻,還是幫助達意的較多。如《對於教育方針之意見》裡有一段道: 譬之人身:軍國民主義,筋肉也,用以自衛;實利主義,胃腸也,用以營養;公民道德者,呼吸機循環機也,周貫全體;美育者,神經系也,所以傳導;世界觀者,心理作用也,附麗於神經系,而無跡象之可求。此即五者不可偏廢之理也。(參看前引《北京大學月刊發刊詞》) 這五者相關的情形是不經常的理,必得用一些具體的比喻表明,才可以想像得之。這種比喻是為了增加知識,不是為了增強情感,跟上一例的分別,細心人不難看出。蔡先生的文字既不大用典,又不大用比喻,只求樸實簡明,我們可以套用吳稚暉先生的調子,說是「近語的文」。近語的文,或文求近語,便是現在文言的趨勢。 本書各篇偶有不熟練的詞句——以白話文裡為多——,上引各條中有些括弧問號和括弧字,可見一斑。此外如,「應用文,不過記載與說明兩種作用。前的是要把……後的是要把……」(一五六面),兩「的」字該是「者」字。又,「近來有人對於第三位代名詞,一定要分別,有用她字的,有用伊字的。但是覺得這種分別的是沒有必要」(一六三面)。末句「的」移到句末,便合文法了。又,「甚至有寫封信還要請人去寫」(二八二面)。或刪「有」字,或改「有」字為「於」字,或在句末加「的」字。文言如「以後處世,即使毫無權利,則義務亦在所應盡」(四一六面)。「則」字宜刪去。別的還有些,讀者可以自己留心去分辨。這些地方大概是擬稿人或記錄人的責任,蔡先生複閱的時候大概也看漏了。白話文錯誤的地方較多,該是因為那時期白話文剛在發展,一般人還讀得少,寫得少的原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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