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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孑民先生言行錄》指導大概(3)


  蔡先生引孔子的「匹夫不可奪志」,孟子的「大丈夫者,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說就是自由,古時候叫做「義」(一九一面),仁義禮智信的「義」便是這個(三一九面)。他又引這兩句話說是堅忍(五二二面)。唯其堅忍,才能真自由。所以他又說:「人之思想不縛於宗教,不牽于俗尚,而以良心為准,此真自由也。」各種自由都為了個性的發展(二五六面),但都有一定的程度。「自由者,就主觀而言之也。然我欲自由,則亦當尊人之自由,故通於客觀」(一九一面)。自由和放縱是不同的:

  自由,美德也。若思想,若身體,若言論,若居處,若職業,若集會,無不有一自由之程度。若受外界之壓制,而不及其度,則盡力以爭之,雖流血亦所不顧,所謂「不自由,毋寧死」是也。然若過於其度,而有愧於己,有害於人,則不復為自由,而謂之放縱。放縱者,自由之敵也。(《自由與放縱》)

  蔡先生雖然信仰進化論,卻不提倡互競而提倡互助:

  從陸謨克、達爾文等發明生物進化論後,就演出兩種主義:一是說生物的進化全恃互競,弱的競不過,就被淘汰了,凡是存的都是強的,所以世界上只有強權,沒有公理。一是說生物的進化全恃互助,無論甚(怎)麼強,要是孤立了沒有不失敗的。但看地底發見的大鳥大獸的骨,他們生存時何嘗不強,但久已滅種了。無論甚(怎)麼弱,要是合群互助,沒有不能支持(的)。但看蜂蟻也算比較的弱極了,現在全世界都有這兩種動物。可見生物進化,恃互助不恃強權。(《黑暗與光明的消長》)

  他最佩服克羅巴金的《互助論》:

  克氏集眾說的大成,又加以自己歷史的研究,於一千八百九十年公佈動物的互助,於九十一年公佈野蠻人的互助,九十二年公佈未開化人的互助,九十四年公佈中古時代自治都市之互助,九十六年公佈新時代之互助,於一千九百零二年成書。於動物中,列舉昆蟲鳥獸等互助的證據。此後各章,從野蠻人到文明人,列舉各種互助的證據。于最後一章,列舉同盟罷工,公社,慈善事業,種種實例,較之其他進化學家所舉「互競」的實例更為繁密了。……克氏的互助主義,主張聯合眾弱,抵抗強權,叫強的永不能淩弱的。不但人與人如是,即國與國亦如是了。(《大戰與哲學》)

  承認「凡弱者亦有生存及發展之權利,與強者同,而且無論其為各人,為各民族,在生存期間,均有互助之義務」,就是人道主義(三七三面),也是蔡先生所提倡的。

  蔡先生的政治思想和經濟思想都跟互助主義聯繫著。他不大談政治,但我們可以看出,他主張人道主義,反對帝國主義。他論第一次歐洲大戰,以為「與帝國主義及人道主義之消長,有密切關係」,「使協約方面而勝利,則必主張人道主義而消滅軍國主義,使世界永久和平」。他說:「吾人既反對帝國主義,而渴望人道主義,則希望協約國之勝利也,又複何疑?」(五五面、五六面)協約國果然勝利了,他又說這是「武斷主義消滅,平民主義發展」。「從美國獨立,法國革命後,世界已增加了許多共和國。國民雖知道共和國的幸福,然野心的政治家,很嫌他不便。」大戰中俄國已改為共和國了。大戰停止,德國也要改共和國了。「這就是武斷主義的末日,平民主義的新紀元了」(八七至八八面)。所謂「平民」的意思,便是「人人都是平等的」(二八二面)。平等只是破除階級,「決非減滅個性」(二五三面)。說到破除階級,就牽涉到蔡先生的經濟思想。他的理想的社會是「各盡所能,各取所需」。各文中常常提及(一七五面,一七九面,三八六面,四六六面)。

  盡所能,便是工;不管他是勞力,是勞心,凡是有益於人類的生存,文化的進步的,都是。所需有兩種:一是體魄上的需要,如衣食住等是。一是精神上的需要,如學術是。現在有一部分的人,完全不作工;有一部分的人,作了不正當的工;所以正當的工人不能不特別勞苦,延長他工作時間。而且除了正當的工人以外,都是靠著特殊的勢力,把人類所需的,逾量攫取,逾量的消耗。所以正當的工人,要取所需,常恐不足。就是體魄上的需要勉強得到了,精神上的需要,或者一點沒有。這不是文化的大障礙麼?我們要除去這個障礙,就要先來實行工學並進的生活。(《國外勤工儉學會與國內工學互助團》)

  他感覺現在的經濟組織不合理,「為了貧富不均,與財產權特別佔有,不知犧牲了多少人的權利與生命」(四六六面)。他主張人人作工,「人不是為生而工,是為工而生的」(一七〇面)。「勞工神聖!」「此後的世界,全是勞工的世界」(一六八面,一六九面)。他所謂勞工,兼包用體力的和用腦力的(一六八面,並參看上引一節),所以工學並重。工而且學才是新生活:

  要是有一個人肯日日作工,日日求學,便是一個新生活的人;有一個團體裡面的人,都是日日作工,日日求學,便是一個新生活的團體;全世界的人都是日日作工,日日求學,那就是新生活的世界了。(《我的新生活觀》)

  蔡先生的思想系統,大概如此。他的教育主張便以這個系統為根據。他說:

  教育有二大別:曰隸屬於政治者,曰超軼乎政治者。專制時代(兼立憲而含專制性質者言之),教育家循政府之方針以標準教育,常為純粹之隸屬政治者,共和時代,教育家得立于人民之地位以定標準,乃得有超軼政治之教育。(《對於教育方針之意見》)

  他將軍國民主義,實利主義,德育主義列為隸屬於政治之教育,世界觀,美育列為超軼政治之教育,說這五者都是今日之教育所不可偏廢的(一九八面)。他雖覺得今日之中國不能不採用軍國民教育,原則上卻並不以國家主義的軍國民教育為然。他還反對紳士教育,宗教教育,資本家教育,而主張教育平等。教育平等,同時得兼顧個性的發展和群性的發展。

  群性以國家為界,個性以國民為界,適於甲國者不必適於乙國。於是持軍國民主義者,以軍人為國民教育之標準。持貴族主義者,以紳士為標準。持教會主義者,以教義為標準。持實利主義者,以資本家為標準。個人所有者,為「民」權而非「人」權;教育家所行者,為「民權的」教育而非「人格的」教育。自人類智德進步;其群性漸溢乎國家以外,則有所謂世界主義若人道主義;其個性漸超乎國民以上而有所謂人權若人格。科學研究也,工農集會也,慈善事業之進行也,既皆為國際之組織,推之於一切事業將無乎不然。而個人思想之自由,則雖臨之以君父,監之以帝天,囿之以各種社會之習慣,亦將無所畏葸而一切有以自申。蓋群性與個性之發展相反而適以相成,是今日完全之人格,亦即新教育之標準也。持個人的無政府主義者,不顧群性,持極端的社會主義者,不顧個性。是為偏畸之說,言教育者其慎之。(《教育之對待的發展》)

  蔡先生對於語言文字的意見,很有獨到的地方,值得詳細研究一番。現在卻只想介紹他自己的一些話。關於白話與文言的競爭,他斷定「白話派一定占優勝。但文言是否絕對的被排斥,尚是一個問題」。照他的觀察,「將來應用文一定全用白話,但美術文或者有一部分仍用文言」(一五六面)。應用文他又稱為實用文:

  實用文又分兩種:一種是說明的。譬如對於一樣道理,我的見解與人不同,我就發表出來,好給大家知道。或者遇見一件事情,大家討論討論,求一個較好的辦法。或者有一種道理,我已知道,別人還有不知道的,因用文章發表出來,如學校的講義就是。一種是敘述的。譬如自然界及社會的現象,我已見到,他人還沒有見到的,因用文章敘述出來,如科學的記述和一切記事的文章皆是。(《論國文的趨勢及國文與外國語及科學之關係》)

  應用文「只要明白與確實,不必加新的色彩,所以宜於白話」。司馬遷記古人的事,改用今字。譯佛經的人,別創一種近似白話的文體。禪宗的語錄全用白話,宋儒也如此。「可見記載與說明,應用白話,古人已經見到,將來的人自然更知道了」(一五六至一五七面)。

  美術文大約可分為詩歌小說劇本三類。小說從元朝起多用白話。劇本,元時也有用白話的,現在新流行的白話劇,更不必說了。詩歌如《擊壤集》等,古人也用白話,現在有幾個人能做很好的白話詩,可以料到將來是統統可以用白話的。但是美術有兼重內容的,如圖畫,造像等。也有專重形式的,如音樂,舞蹈,圖畫等。專重形式的美術,在乎支配均齊,節奏調適。舊式的五七言律詩與駢文,言調鏗鏘,合於調適的原則,對仗工整,合乎均齊的原則,在美術上不能說毫無價值。就是白話文盛行的時候,也許有特別傳習的人。譬如我們現在通行的是楷書,行書,但是寫八分的,寫小篆的,寫石鼓文或鐘鼎文的,也未嘗沒有。將來文言的位置,也是這個樣子。(《國文之將來》)

  不過中學校或師範學校學生都是研究學問的,是將來到社會上做事的。「因研究學問的必要,社會生活上的必要」,他們的國文應以實用為主(一四六面)。蔡先生這一個意見是很切實的,但當時學生都愛創作,都將工夫費在美術文的嘗試上,成為風氣,他的話沒有發生影響。直到現在,大家漸能看出中等學校學生不訓練應用文寫作,便不能適應實際的需要,風氣已在轉變。蔡先生的話值得我們仔細吟味;我們佩服他的先見之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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