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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孑民先生言行錄》指導大概(2)


  蔡先生信仰法國革命時代所標揭的自由,平等,博愛三大義(參看一九一面,三七三面),加上哲學,科學,美學,便見出他的一貫的思想。他說人生觀必得有世界觀作根據:

  世界無涯涘也,而吾人乃於其中占有數尺之地位。世界無終始也,而吾人乃於其中占有數十年之壽命。世界之遷流如是其繁變也,而吾人乃於其中佔有少許之歷史。以吾人之一生較之世界,其大小久暫之相去既不可以數量計,而吾人一生又決不能有幾微遁出於世界以外。則吾人非先有一世界觀,決無所容喙於人生觀。(《世界觀與人生觀》)

  有本體世界,有現象世界。本體世界是世界的本性或本質,是哲學或玄學研究的對象。現象世界是我們感覺的世界。現象世界「最後之大鵠的」是「合世界之各份子息息相關,無複有彼此之差別」(三八至三九面)。但這個大鵠的須漸漸達成,大地的進化史便顯示著向這個大鵠的的路:

  統大地之進化史而觀之,無機物之各質點,自自然引力外,殆無特別相互之關係。進而為有機之植物,則能以質點集合之機關共同操作,以行其延年傳種之作用。進而為動物,則又於同種類間為親子朋友之關係,而其分職通功之例視植物為繁。及進而為人類,則由家庭而宗族,而社會,而國家,而國際,其互相關係之形式既日趨於博大,而成績所留,隨舉一端,皆有自閡而通,自別而同之趨勢。……昔之同情,及最近者而止耳。……今則四海兄弟之觀念為人類所公認。……夫已往之世界,經其各份子經營而進步者其成績固已如此,過此以往,不亦可比例而知之歟?(同上)

  那個大鵠的便是大同主義,進化史便是大同主義的發展。蔡先生的大同的理想,來源不止一個,「博愛」的信念無疑的給了他很大的影響。他曾引孔子的話「聖人以天下為一家,中國為一人」,子夏的話「四海之內皆兄弟」,張載的話「民吾同胞」,以為「尤與法人所唱之博愛主義相結合」(三七四至三七五面),可以為證。

  蔡先生既從進化史裡看出「人類之義務,為群倫不為小己」,他又看出人類之義務,「為將來不為現在」(四二面):

  自進化史考之,……人滿之患雖自昔藉為口實,而自昔探險新地者率生於好奇心,而非為饑寒所迫。南北極苦寒之所,未必於吾儕生活有直接利用之資料,而冒險探極者踵相接。由椎輪而大輅,由桴槎而方舟,足以濟不通矣,乃必進而為汽車(即火車)汽船及自動車(即汽車)之屬。近則飛機飛艇更為競爭之的。其構造之初必有若干之試驗者供其犧牲,而初不以及身之不及利用而生悔。文學家美術家最高尚之著作,被崇拜者或在死後,而初不以及身之不得信用而輟業。用以知:為將來而犧牲現在者,又人類之通性也。(同上)

  他又看出人類之義務「為精神之愉快,而非為體魄之享受」(四二面):

  人生之初,耕田而食,鑿井而飲,謀生之事至為繁重,無暇為高尚之思想。自機械發明,交通迅速,資生之具日趨於便利。循是以往,必有菽粟如水火之一日,使人類不復為口腹所累,而得專致力於精神之修養。今雖尚非其時,而純理之科學,高尚之美術,篤嗜者固已有甚於饑渴,是即他日普及之徵兆也。科學者,所以祛現象世界之障礙,而引致于光明。美術者,所以寫本體世界之現象,而提醒其覺性。人類精神之趨向既毗於是,則其所達到之點,蓋可知矣。(同上)

  美術雖用現象世界作材料,但能使人超越利害的興趣,對於現象世界無厭棄也無執著,只有渾然的美感。這就是「與造物為友」,這就接觸到本體世界了(參看一九八面,二七三面)。所謂「寫本體世界之現象而提醒其覺性」,便是這番意思。

  蔡先生提倡哲學,科學,美術,便因「為將來」「為精神之愉快」是人類之義務。他以為哲學,科學,美術的研究是大學的責任。但這種研究得超越利害的興趣才成。他說「大學為純粹研究學問之機關,不可視為養成資格之所,亦不可視為販賣知識之所。學者當有研究學問之興趣,尤當養成學問家之人格」(二九六面),要做到這地步,首先得破除專己守殘的陋見:

  吾國學子,承舉子文人之舊習,雖有少數高才生知以科學為單純之目的,而大多數或以學校為科舉,但能教室聽講,年考及格,有取得畢業證書之資格,則他無所求。或以學校為書院,暖暖姝姝,守一先生之言而排斥其他。於是治文學者,恒蔑視科學。而不知近世文學全以科學為基礎。治一國文學者,恒不肯兼涉他國。不知文學之進步,亦有資於比較。治自然科學者,局守一門,而不肯稍涉哲學。而不知哲學即科學之歸宿,其中如自然哲學一部,尤為科學家所需要。治哲學者以能讀古書為足用,不耐煩於科學之實驗。而不知哲學之基礎不外科學,即最超然之玄學,亦不能與科學全無關係。(《北京大學月刊發刊詞》)

  這是說大學要養成通才。要養成通才,還得有思想自由:

  大學者,囊括大典,網羅眾家之學府也。《禮記·中庸》曰:「萬物並育而不相害,道並行而不相悖」,足以形容之。如人身然,官體之有左右也,呼吸之有出入也,骨肉之有剛柔也,若相反而實相成。各國大學,哲學之唯心論與唯物論,文學美術之理想派與寫實派,計學(經濟學)之干涉論與放任論,倫理學之動機論與功利論,宇宙論之樂天觀與厭世觀,常樊然並峙於其中:此思想自由之通則,而大學之所以為大也。(同上)

  還有,哲學科學美術「最完全不受他種社會之囿域,而合於世界主義」,所以研究這些,足以增進世界的文化(三六〇面)。

  思想自由之外,蔡先生最注意的是信仰自由。民國初年,「論者往往有請定孔教為國教之議」(四五面)。蔡先生以為「孔子之說,教育耳,政治耳,道德耳。其所以不廢古來近乎宗教之禮制者,特其從宜從俗之作用,非本意也」(四七面)。「而一宗教之中,可以包含多數國家之人民」,「國教亦不成名詞」(四八面,四九面)。他說「各國憲法,均有信仰自由一條,所以解除宗教之束縛」(四七面)。信仰為什麼該自由呢?

  若夫信仰則屬之吾心,與他人毫無影響,初無遷就之必要。昔之宗教本初民神話創造萬物末日審判諸說,不合科學。在今日信者蓋寡。而所謂與科學不相衝突之信仰,則不過玄學問題之一假定答語。不得此答語,則此問題終梗於吾心而不快。吾又窮思冥索而不得,則且於宗教哲學之中,擇吾所最契合之答語,以相慰藉焉。孔之答語可也,耶之答語可也,其他無量數之宗教家哲學家之答語亦可也。信仰之為用如此。既為聊相慰藉之一假定答語,吾必取其與我最契合者,則吾之抉擇有完全之自由,且亦不能限於現在少數之宗教。故曰,信仰期於自由也。(《在清華學校高等科演說詞》)

  蔡先生在另一處說:「舊宗教之主義不足以博信仰。其所餘者,祈禱之儀式,僧侶之酬應而已。而人之信仰心,乃漸移于哲學家之所主張」(四七面)。可以跟這一段話互證。他並且更進一步,主張「以美育代宗教」:

  無論何等宗教,無不有擴張己教攻擊異教之條件。……宗教之為累,一至於此,皆激刺感情之作用為之也。鑒激刺感情之弊,而專尚陶養感情之術,則莫如舍宗教而易以純粹之美育。純粹之美育,所以陶養吾人之感情,使有高尚純潔之習慣,而使人我之見,利己損人之思念,以漸消沮者也,蓋以美為普遍性,決無人我差別之見能參入其中。食物之入我口者,不能兼果他人之腹;衣服之在我身者,不能兼供他人之溫;以其非普遍性也。美則不然。即如北京左近之西山,我遊之,人亦遊之,我無損於人,人亦無損於我也。「隔千里兮共明月」,我與人均不得而私之。中央公園之花石,農事試驗場之水木,人人得而賞之。埃及之金字塔,希臘之神祠,羅馬之劇場,瞻望賞歎者若干人,且曆若干年而價值如故。各國之博物院,無不公開者,即私人收藏者之珍品,亦時供同志之賞覽。各地方之音樂會演劇場,均以容多數人為快。所謂獨樂樂不如與人樂樂,與寡樂樂不如與眾樂樂,以齊宣王之惛,尚能承認之。美之為普遍性可知矣。且美之批評,雖間亦因人而異,然不曰是於我為美而曰是為美。是亦以普遍性為標準之一證也。美以普遍性之故,不復有人我之關係,遂亦不能有利害之關係。……則所以陶養性靈,使之日進於高尚者,固已足矣。又何取乎侈言陰騭,攻擊異派之宗教,以刺激人心,而使之漸喪其純粹之美感為耶?(《以美育代宗教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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