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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詩三百首》指導大概(6)


  律詩出於齊梁以來的五言詩和樂府。何遜、陰鏗、徐陵、庾信等的五言都已講究聲調和對偶。庾信的《鳥夜啼》樂府簡直像七律一般;不過到了沈宋才成定體罷了。律首聲調,前已論及。對偶在中間四句,就是第一組節奏的後兩句,第二組節奏的前兩句,也是異中有同,同中有異。這樣,前四句由散趨整,後四句由整複歸於散,增前兩組節奏的往復回還的效用。這兩組對偶又得自有變化,如一聯寫景,一聯寫情,一聯寫見,一聯寫聞之類,才不至板滯,才能和上下打成一片。所謂情景或見聞,只是從淺處舉例,其實這中間變化很多,很複雜。五律如「地猶鄹氏邑,宅即魯王宮。歎鳳嗟身否,傷麟怨道窮」(唐玄宗,《經魯祭孔子而歎之》)。四句雖兩兩平列,可是前一聯上句範圍大,下句範圍小,後一聯上句說平時,下句說將死,便見流走。又,「為我一揮手,如聽萬壑松。客心洗流水,餘響入霜鐘」(李白,《聽蜀僧浚彈琴》)。前聯一彈一聽,後聯一在彈,一已止,各是一串兒。又,「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香霧雲鬟濕,清輝玉臂寒」(杜甫,《月夜》)。「遙憐」直貫四句。小兒女「未解憶長安」固然可憐,「香霧」云云的人(杜甫妻)解得憶長安,也許更可憐些。前聯只是一句話,後聯平列;兩相調劑著。律詩多在四句分段,但也不儘然,從這一首可見。又,前面引過的劉長卿《尋南溪常道士》次聯「白雲依靜渚,芳草閉閑門」,似乎平列,用意卻側重尋常道士不遇,側重在下句。三聯「過雨看松色,隨山到水源」,上句景物,下句動作,雖然平列而不是一類。再說「過雨」,暗示忽然遇雨,雨住後松色才更蒼翠好看;這就兼著敘事,跟單純寫景又不同。

  七律如「雲邊雁斷胡天月,隴上羊歸塞草煙。回日樓臺非甲帳,去時冠劍是丁年」(溫庭筠,《蘇武廟》)。前聯平列,但不是單純的寫景句;這中間引用著《漢書·蘇武傳》,上句意旨是和漢朝音信斷絕(雁足傳書事),下句意旨是無歸期(匈奴使蘇武牧牡羊,說牡羊有乳才許歸漢)。後聯說去漢時還是冠劍的壯年,回漢時武帝已死;「丁年奉使」見李陵《答蘇武書》,甲帳是頭等帳,是武帝作來敬神的,見《漢武故事》。這一聯是倒裝,為的更見出那「不堪回首」的用意。又,「玉璽不緣歸日角,錦帆應是到天涯。於今腐草無螢火,終古垂楊有暮鴉」。(李商隱,《隋宮》)日角是額骨隆起如日,是帝王之相,這兒是根據《舊唐書》,用來指太宗。錦帆指隋煬帝的遊船,見《開河記》。這一聯說若不因為太宗得了天下,煬帝還該遊得遠呢。上句是因,下句是果。放螢火,種垂楊,都是煬帝的事。後聯平列,上句說不放螢火,下句說垂楊棲鴉,一有一無,卻見出「而今安在」一個用意。又,李商隱《籌筆驛》中二聯道:「徒令上將揮神筆,終見降王走傳車。管樂有才真不忝,關張無命欲何如!」籌筆驛在綿州綿谷縣,諸葛武侯曾在那裡駐軍籌畫。上將指武侯,降王指後主;管樂是管仲、樂毅,武侯早年曾自比這二人。前聯也是倒裝,因為「終見」,才覺「徒令」。但因「籌筆」想到「降王」,即景生情,雖倒裝還是自然。後聯也將「有」「無」對照,見出本詩末句「恨有餘」的用意。七律對偶用倒裝句,因果句,到晚唐才有。七言句長,整煉較難,整煉而能變化如意更難。唐代律詩剛創始,五言比較容易些,發展得自然快些。作五律的大概多些,好詩也多些,本書五律多,便是這個緣故。律詩也有不對偶或對偶不全的,如李白《夜泊牛渚懷古》(五律),又如崔顥《黃鶴樓》(七律)的次聯,這些只算例外。又有不調平仄的,如《黃鶴樓》和王維《終南別業》(五律),也是例外。——也有故意這樣作的,後來稱為拗體,但究竟是變調。本書不選排律。七言排律本來少,五言的卻多,也推杜甫為大家。排律將律詩的節奏重複多次,便覺單調,教人不樂意讀下去。但本書不選,恐怕是為了典故多。晚唐律詩著重一句一聯,忽略全篇的組織,因此後人評論律詩,多愛摘句,好像律詩篇幅完整的很少似的。其實不然,這只是偏好罷了。

  絕句不是截取律詩的四句而成。五絕的源頭在六朝樂府裡。六朝五言四句的樂府很多,《子夜歌》最著名。這些大都是豔情之作,詩中用諧聲辭格很多。諧聲辭格如「蟢子」諧「喜」聲,「槁砧」就是「鈇」(鍘刀)諧「夫」聲。本書選了權德輿《玉台體》一首,就是這種詩。也許因為詩體太短,用這種辭格來增加它的內容,這也是多義的一式。但唐代五絕已經不用諧聲辭格,因為不大方,範圍也窄,唐代五絕有調平仄的,有不調平仄而押仄聲韻的;後者聲調上也可以說是古體詩,但題材和作風不同。所以容許這種聲調不諧的五絕,大約也是因為詩體太短,變化少;多一些自由,可以讓作者多一些回旋的地步。但就是這樣,作的還是不多。七言四句的詩,唐以前沒有,似乎是唐人的創作。這大概是為了當時流行的西域樂調而作;先有調,後有詩。五七絕都能歌唱,七絕歌唱的更多——該是因為聲調曼長,好聽些。作七絕的比作五絕的多得多,本書選得也多。唐人絕句有兩種作風:一是鋪排,一是含蓄。前者如柳宗元《江雪》: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
  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

  又,韋應物《滁州西澗》:

  獨憐幽草澗邊生,上有黃鸝深樹鳴;
  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

  柳詩鋪排了三個印象,見出「江雪」的幽靜,韋詩鋪排了四個印象,見出西澗的幽靜;但柳詩有「千山」、「萬徑」、「絕」、「滅」等詞,顯得那幽靜更大些。所謂鋪排,是平排(或略參差,如所舉例)幾個同性質的印象,讓它們集合起來,暗示一個境界。這是讓印象自己說明,也是經濟的組織,但得選擇那些精的印象。後者是說要從淺中見深,小中見大;這兩者有時是一回事。含蓄的絕句,似乎是正宗,如杜牧《秋夕》:

  銀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
  天街夜色涼如水,臥看牽牛織女星。

  是說宮人秋夕的幽怨,可作淺中見深的一例。又劉禹錫《烏衣巷》:

  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
  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烏衣巷是晉代王導、謝安住過的地方,唐代早為民居。詩中只用野花,夕陽,燕子,對照今昔,便見出盛衰不常一番道理。這是小中見大,也是淺中見深。又,王之渙《登鸛雀樓》:

  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
  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

  鸛雀樓在平陽府蒲州城上。白日依山,黃河入海,一層樓的境界已窮,若要看得更遠,更清楚,得上高處去。三四句上一層樓,窮千里目,是小中見大;但另一方面,這兩句可能是個比喻,喻體是人生,意旨是若求遠大得向高處去。這又是淺中見深了。但這一首比較前二首明快些。

  論七絕的稱含蓄為「風調」。風飄搖而有遠情,調悠揚而有遠韻,總之是餘味深長。這也配合著七絕的曼長的聲調而言,五絕字少節促,便無所謂風調。風調也有變化,最顯著的是強弱的差別,就是口氣否定、肯定的差別。明清兩代論詩家推舉唐人七絕壓卷之作共十一首,見於本書的八首。就是:王維《渭城曲》(樂府),王昌齡《長信怨》和《出塞》(皆樂府),王翰《涼州曲》,李白《下江陵》,王之渙《出塞》(樂府,一作《涼州詞》),李益《夜上受降城聞笛》,杜牧《泊秦淮》。這中間四首是樂府,樂府的措辭總要比較明快些。其餘四首雖非樂府,也是明快一類。只看八首詩的末二語便可知道。現在依次抄出:

  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玉顏不及寒鴉色,猶帶昭陽日影來。
  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
  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

  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
  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
  不知何處吹蘆管,一夜征人盡望鄉。
  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

  這些都用否定語作骨子,所以都比較明快些。這些詩也有所含蓄,可是強調。七絕原來專為歌唱而作,含蓄中略求明快,聽者才容易懂,適應需要,本當如此。弱調的發展該是晚點兒。——不見於本書的三首,一首也是強調,二首是弱調。十一首中共有九首強調,可算是大多數。

  當時為人傳唱的絕句見於本書的,五言有王維的《相思》,七言有他的《渭城曲》,王昌齡的《芙蓉樓送辛漸》和《長信怨》,王之渙的《出塞》。《相思》道:

  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
  願君多採擷!此物最相思。

  《芙蓉樓送辛漸》道:

  寒雨連江夜入吳,平明送客楚山孤。
  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

  除《長信怨》外,四首都是對稱的口氣,——王之渙的「羌笛」句是說「你何須吹羌笛的《折柳詞》來怨久別?」——那不見於本書的高適的「開篋淚霑臆,見君前日書」一首也是的(這一首本是一首五古的開端四語,歌者截取,作為絕句)。歌詞用對稱的口氣,唱時好像在對聽者說話,顯得親切。絕句用對稱口氣的特別多;有時用問句,作用也一般。這些原都是樂府的老調兒,絕句只是推廣應用罷了。——風調轉而為才調,奇情壯采依託在豔辭和故事上,是李商隱的七絕。這些詩雖增加了些新類型,卻非七絕的本色。他又有《雨夜寄北》一絕:

  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
  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這也是對稱的口氣。設想歸後向那人談此時此地的情形,見出此時此地思歸和相念的心境,回環含蓄,卻又親切明快。這種重複的組織極精練可喜。但絕句以自然為主。像本詩的組織,精練不失自然,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朱寶瑩先生有《詩式》(中華版),專釋唐人近體詩的作法作意,頗切實,邵祖平先生有《唐詩通論》(《學衡》十二期),頗詳明,都可參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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